我第一次听见“屏鬼”的说法,是在那年南方的梅雨季。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黏腻的水汽,连带着人心里也闷得发慌。事发的网吧叫“极速空间”,藏在城中村一条逼仄的巷子里,门头的霓虹灯坏了一半,“极速”两个字只剩个“及”还在忽明忽暗地闪,远远看去像只眨个不停的红眼。
说这话的是网吧斜对面便利店的老板,一个总穿着灰色马甲的中年男人。那天我去买烟,雨下得正大,噼里啪啦砸在铁皮棚上,他一边给我找零,一边朝“极速空间”的方向努了努嘴。
“看到没?那网吧,邪乎得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雨幕,能看见网吧门口停着几辆改装摩托车,几个染着黄毛的少年挤在屋檐下吞云吐雾,键盘敲击声和游戏音效像潮水一样从半开的玻璃门里涌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汗味和方便面味混合的气息。在南方,这样的网吧多得像牛毛,没什么稀奇。
“咋邪乎了?”我随口问,点燃一支烟。
老板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点忌讳:“你没听说过?前两年,里面死过一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城中村混久了,生老病死见得多,但死在网吧里的,多少还是有点冲击力。
“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通宵打游戏呗。”老板撇撇嘴,“听说叫阿杰,二十来岁,天天泡在里面,跟家里人都断了联系。那天早上清洁阿姨去拖地,发现他趴在键盘上,人都硬了。脸上还带着笑呢,手里攥着鼠标,屏幕上还亮着游戏界面……”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从那以后,那网吧就不对劲了。”
不对劲的苗头,是从阿杰常坐的那台机子开始的。
那是靠窗的最后一排,66号机。阿杰活着的时候,几乎把那当成了自己的窝,桌上常年堆着空饮料瓶和泡面盒。他死后,网吧老板本想把机子撤掉,但生意不好做,换了新主机后又重新摆了出来。起初没人愿意坐,后来有个叫阿浩的常客,仗着胆子大,觉得能抢到靠窗的好位置,就霸占了那台机子。
出事那天,阿浩正在打一款当时很火的mobA游戏,眼看就要推掉对方水晶,拿下五杀。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屏幕突然闪了一下,画面卡住了。
“我操!什么情况!”阿浩猛地拍了下桌子,周围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网吧里的网络向来不稳定,卡顿掉线是常事,但这次不一样。屏幕上的游戏角色像被定格了一样,鼠标指针变成了一个旋转的圈圈,转个不停。
更奇怪的是,屏幕的边缘,似乎有一层淡淡的蓝光在蔓延。那光很微弱,像是老旧显示器受潮后发出的光晕,但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感。阿浩没多想,以为是显卡出了问题,伸手去拍显示器。
就在他的手碰到屏幕的瞬间,那蓝光猛地亮了一下。他清楚地看见,屏幕上游戏角色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了。那不是游戏里的建模错误,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充满了怨毒和痛苦的扭曲。紧接着,角色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模糊的黑影,像有人用湿手在雾气朦胧的玻璃上抹了一把,轮廓隐约像是个人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看”着他。
阿浩吓得一哆嗦,手猛地缩了回来。几乎是同时,网络恢复了。游戏界面回到了主菜单,刚才的卡顿仿佛只是幻觉。但他心里那股寒意却没散,总觉得刚才屏幕上的东西不对劲。
从那天起,66号机就成了“问题机子”。
凡是坐上去的人,玩游戏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卡顿。有时候是团战正激烈,画面突然卡住半分钟;有时候是好好地走着路,突然就断线重连。一开始大家都骂网管,骂运营商,但渐渐地,有人发现了规律——卡顿总是在游戏进行到关键节点,或者玩家情绪最激动的时候发生。
而且,坐在66号机的人,总能感觉到屏幕有点不对劲。不是硬件问题,而是一种……视觉上的干扰。有人说,在屏幕反光里,看到过一个模糊的人影;有人说,在游戏加载的黑屏瞬间,看到过一张扭曲的脸一闪而过;还有人说,那屏幕的蓝光,好像带着一股寒气,盯着看久了,眼睛会发酸发胀,脑子里嗡嗡直响。
但真正让“屏鬼”的说法传开的,是小李的事。
小李是个大学生,住在附近的出租屋,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泡在“极速空间”里打一款恐怖生存游戏。他听说66号机便宜(因为总出问题,老板打折出租),就图省钱坐了上去。
起初几天,只是偶尔卡顿,小李脾气好,骂两句也就算了。但一周后,怪事开始升级。
那天他正在玩游戏,操控着角色在一个废弃医院里搜集道具。游戏里的氛围本就阴森,背景音乐吱呀作响。突然,屏幕一黑,不是卡顿,而是整个画面都暗了下去,只剩下一丝微弱的蓝光。小李以为是显示器坏了,正想叫网管,却看见屏幕上那丝蓝光里,慢慢浮现出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浑身散发着和屏幕一样的幽蓝光芒,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一种浓重的怨气。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东西”似乎正趴在屏幕上,隔着玻璃“注视”着他。
小李吓得心脏狂跳,想站起来跑,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这时,屏幕亮了。
游戏画面恢复了,但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瞳孔骤缩。
游戏里的废弃医院,竟然和他此刻所在的网吧重叠了!
他看见屏幕里的角色站在走廊上,而走廊的尽头,赫然是网吧里那排亮着蓝光的电脑!更恐怖的是,屏幕里的墙壁上,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往下滴。而他眼角的余光里,竟然看见网吧真实的墙壁上,也出现了同样的血痕!
“啊——!”小李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猛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屏幕恢复了正常,游戏角色还在医院里,墙壁光洁如初。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不满。
“你瞎叫什么?吓我一跳!”旁边的人抱怨道。
小李浑身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不敢再看屏幕,手忙脚乱地结账下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网吧。
但他以为跑掉就没事了,却不知道那东西已经跟上了他。
从那天起,小李开始失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浑身蓝光的幽灵趴在屏幕上看着他。白天走在路上,他会突然看到游戏里的恐怖场景出现在现实中——阴暗的走廊、滴血的墙壁、扭曲的人影。他开始精神恍惚,上课走神,吃饭没胃口,身体迅速消瘦下去。
他不敢告诉别人,怕被当成疯子。直到有一天,他室友发现他躲在宿舍床底下,抱着头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念叨着:“别找我……不是我……屏幕……蓝的……”
送医院检查,结果是精神分裂,伴有严重的幻觉和认知障碍。医生问他诱因,他只是重复着“网吧”、“屏幕”、“蓝光”这些词。
小李的事在附近传得沸沸扬扬,“极速空间”的生意一落千丈。但总有些不信邪,或者纯粹图便宜的人,还是会去坐那台66号机。
然后,就轮到了阿峰。
阿峰是个外卖小哥,平时跑单累了,喜欢去网吧打两把游戏放松。他听人说过66号机的传闻,但他觉得都是瞎编的,“不就是个破电脑吗?还能闹鬼不成?”
他坐上66号机那天,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网吧里开着空调,但他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选了一款射击游戏,玩得正嗨,突然屏幕一卡,熟悉的旋转圈圈又出现了。
“妈的!什么垃圾网!”阿峰骂了一句,习惯性地去敲显示器。
就在这时,他看见屏幕上的蓝光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又出现了。这次比小李看到的更清晰一些,能隐约看到是个穿着连帽衫的年轻人,低着头,看不清脸,只有帽檐下露出的下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色。
阿峰心里一紧,但仗着胆子没动。他想看看这“鬼”到底能怎么样。
屏幕卡了大概半分钟,突然恢复了。但游戏界面并没有回到战场,而是变成了一片漆黑,只有中间一点蓝光在闪烁。紧接着,那蓝光里的人影动了。
它缓缓地抬起了头。
阿峰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根本不是人脸。那是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五官完全错位,眼睛和嘴巴都被拉长变形,像是被人用手硬生生揉烂后再拼凑起来,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蓝色,血管像蛛网一样在皮肤下清晰可见。最让人恐惧的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疲惫。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被无尽岁月折磨的疲惫。
阿峰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感觉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屏幕里涌了出来,瞬间包裹了他。那不是空调的冷,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坟墓的阴寒,顺着他的毛孔往骨头里钻。他看见屏幕上的鬼脸猛地凑近,那张扭曲的嘴似乎张开了,发出一种像是电流击穿空气的“滋滋”声。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游戏的主菜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浑身无力,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视线也有些模糊。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没多想,结账离开了网吧。
但从那天起,阿峰就变了个人。
他不再跑单,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发呆。他女朋友来找他,发现他眼神呆滞,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会突然盯着墙壁看半天,嘴里念叨着“屏幕……它在看我……”
他的身体也迅速垮掉,短短半个月,就瘦得脱了相,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皮肤蜡黄,走路都摇摇晃晃。他女朋友带他去医院,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医生只说是神经衰弱,开了点安眠药。
但安眠药没用。阿峰开始在夜里尖叫,说看到游戏里的怪物从屏幕里爬出来,说那个蓝光里的人趴在他的床头看着他。他的幻觉越来越真实,有一次,他女朋友亲眼看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疯狂挥舞拳头,喊着:“别过来!别拉我!”
最终,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阿峰的女朋友发现他倒在了出租屋的电脑前,身体已经冰凉。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电脑屏幕,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解脱。
警方的结论是过劳猝死,和几年前的阿杰如出一辙。
但附近的人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屏鬼”的说法,从此在城中村彻底坐实。
我听完便利店老板的讲述,雨还在下。“极速空间”的玻璃门开了,一个少年揉着眼睛走出来,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手里还攥着半瓶喝了一半的功能饮料。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雨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透出幽幽蓝光的玻璃门,心里那股寒意怎么也散不去。
老板叹了口气,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所以说啊,这网游玩多了,真的会出事。那东西,就是那些把命耗在屏幕前的人,死后不甘心,留在那里了。它看着你打游戏,看着你激动,看着你熬夜,然后一点点吸走你的生气……”
他顿了顿,看着我:“小伙子,少玩点吧,命要紧。”
我点点头,把剩下的烟掐灭,转身走进雨里。身后,“极速空间”里的键盘声和游戏音效依旧喧嚣,只是在那片混杂的噪音里,我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滋滋”声,还有一种……仿佛来自屏幕深处的、疲惫而怨毒的叹息。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城中村的每一个角落,但似乎永远也冲不掉那间网吧里,附着在屏幕上的、幽幽的蓝光和不散的怨气。我知道,只要还有人沉迷在那片虚拟的光影里,耗干自己的生命,那个“屏鬼”,就会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下一个坐在66号机前的人。
而我,只想快点离开这条巷子,离那片幽蓝的光,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