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一张折好的新药方,递给紫鹃:“按这个抓药,剂量调整过了。还有这个——”他拿起另一样东西,竟是一本薄薄的、装帧朴素的线装书,封皮上写着三个清秀的楷字《八段锦》。
“这是?”黛玉好奇地接过。
“强身健体的好东西!”贾瑛得意地介绍,“我特意寻来的古法八段锦图谱,动作舒缓,最是养气。每日清晨,让紫鹃陪着你,照着这图谱练上一刻钟。别小看它,坚持下去,保管比你吃十斤人参都管用!”
黛玉翻开图谱,只见上面绘着一个个清晰的人形动作,或站或坐,姿态舒展,旁边还有详细的呼吸吐纳说明。她看着那一个个需要拉伸、扭转的动作,想象着自己笨拙练习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嫌弃和抗拒,小嘴微微撅起:
“这……这都是些什么古怪姿势?扭来扭去的,像个……像个提线木偶似的!难看死了!我才不要练!”她将图谱往旁边一丢,带着点小女儿的娇蛮。
“哟?还嫌弃上了?”贾瑛被她这副傲娇的小模样逗乐了,伸手就把图谱又拿了起来,故意板起脸,“林黛玉!讳疾忌医是不是?神医的话也敢不听?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拎起来,亲自教你?”他作势就要去拉她的胳膊。
“啊!不要!”黛玉吓得往后一缩,连忙用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惊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紫鹃!紫鹃救我!三哥哥要打人了!”
紫鹃在一旁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惊肉跳,忙上前虚拦着:“三爷!姑娘病着呢!您轻点!”
“现在知道怕了?”贾瑛收回手,却并未放过她,拿着图谱凑到她眼前,指着其中一个“双手托天理三焦”的动作,循循善诱,“你看这个,多简单!站着,吸气,手慢慢举起来,举到头顶,掌心向上,像托着天一样!呼气,再慢慢放下来!简单吧?一点都不丑!反而仙气飘飘的!正适合你这‘月中仙子’!”
“呸!谁要托天!”黛玉被他夸得耳根微红,嘴上依旧不饶人,“我看你是想让我顶缸吧?”
“顶缸?”贾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林妹妹!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想象力够丰富的!来来来,你顶一个我看看?”他笑得前仰后合。
黛玉也被自己这奇怪的比喻逗笑了,又羞又恼,忍不住伸出小拳头隔着锦被轻轻捶了他一下:“让你笑!让你笑!坏死了!”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贾瑛顺势抓住她那只作乱的小拳头,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里。黛玉一惊,想抽回,他却握得更紧了些,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带着点坏:“怎么?敢打神医?胆子不小啊!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你……你想干嘛?”黛玉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脸颊滚烫,声音都弱了下去。
“干嘛?”贾瑛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空着的那只手作势就朝她腰间伸去,“挠你痒痒!看你求不求饶!”
“啊!不要!”黛玉最是怕痒,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扭着身子躲闪,一边连声告饶,声音又软又糯,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憨,“好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打你了!饶了我吧!求求你了!”那一声声“好哥哥”,叫得贾瑛骨头都酥了半截。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一个告饶,一个“威胁”,竟在小小的床榻间嬉闹起来。贾瑛顾忌着她病着,动作极有分寸,只是虚张声势地吓唬她,手指偶尔轻轻拂过她的腰侧或胳肢窝,惹得黛玉娇笑连连,连连闪避。锦被被扯得有些凌乱,青丝散落几缕在枕畔。黛玉笑得气喘吁吁,脸上病态的苍白被红晕取代,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如同沾了晨露的海棠。贾瑛俯身看着她,两人离得极近,气息交融,鼻尖几乎相碰。黛玉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看到他眼中自己小小的倒影,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带着宠溺和促狭的唇角。一股暧昧而滚烫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紫鹃在一旁看得面红耳赤,心惊胆战,不停地朝门口张望,生怕下一刻就有人闯进来撞破这“有伤风化”的一幕。
就在这旖旎气氛攀升到顶点、紫鹃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窗外极其突兀地响起了几声短促而清晰的鸟鸣——“啾啾!啾啾啾!”
如同冷水泼面!贾瑛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眼神一凛,动作快如闪电!他猛地松开黛玉的手,在她和紫鹃惊愕的目光中,身体如同蓄满力的猎豹,一个干脆利落的旋身,脚尖在床沿一点,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腾空而起,矫健地扑向洞开的窗户!
“干!”只留下这一个字还在空气中回荡,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外!
黛玉和紫鹃完全被这电光火石般的变故惊呆了!两人下意识地扑到窗边,探头望去——
只见雨幕之中,那个玄色的身影如同大鸟般轻盈地落在潇湘馆的院墙上!他甚至没有回头,单手在湿滑的墙头一撑,借力再次腾跃,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稳稳地落入了墙外听雨轩的庭院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竹影深处,快得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
雨丝依旧无声飘落,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潇湘馆内,只剩下满室尚未散尽的药香,凌乱的床铺,以及两个目瞪口呆、恍如隔世的人。
黛玉扶着窗框,指尖冰凉,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逃”、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突如其来的消失……都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境。可脸颊上残留的滚烫,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微热触感,还有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的、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都在提醒她,这一切真实地发生过。
紫鹃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姑娘……瑛三爷他……他……”
黛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越发青翠的竹林,望着那空荡荡的、湿漉漉的院墙。那个男人,就像一阵毫无征兆、不讲道理的狂风,硬生生闯入了她沉寂如古井的生命。他掀起的何止是波澜?简直是惊涛骇浪!他搅乱了她所有的平静,打碎了她精心构筑的清冷外壳,让她气恼,让她羞涩,让她无可奈何,甚至让她……失态地笑闹告饶。
可偏偏是这阵狂风,在她最孤寂寒冷、被病痛和世情磋磨得心灰意冷之时,裹挟着最滚烫的暖意与鲜活的生命力,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他用最混不吝的方式,驱散阴霾,抚平伤痛,霸道地将阳光注入她冰封的心湖。
气恼吗?是的。羞涩吗?是的。无可奈何吗?更是的。可在这纷乱的情绪之下,却滋生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而心悸的……期待。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翻越时留下的微热。下一次……那风,会从哪个方向,以怎样惊世骇俗、让她哭笑不得却又怦然心动的方式,再次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少女们的说笑声。
“林姐姐!我们来看你了!”探春爽利的声音率先响起。
“林姐姐好些了吗?”惜春怯怯的声音紧随其后。
门帘被掀起,探春、惜春、宝钗等人鱼贯而入,带来一室鲜活的气息。
黛玉猛地回神,迅速敛去脸上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只余下惯有的、带着几分病弱的沉静。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劳姐妹们挂心,好多了。”
探春眼尖,立刻注意到黛玉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和比平时明亮许多的眼神,打趣道:“哟!林姐姐这气色看着可真好!莫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有什么‘喜事’冲的?”
黛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嗔怪地飞了探春一眼:“三丫头又胡吣!不过是喝了药,发了汗,觉得松快些罢了。”她下意识地将袖口往下拉了拉,掩住腕间那点微不可察的红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敞开的、还带着雨痕的窗户。
窗外,细雨如丝,竹影摇曳。那阵惊扰了她一池静水的风,早已消失无踪。可她知道,他来过。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春梦,留下了滚烫的印记和无尽的涟漪。而她的心,在这涟漪的荡漾中,悄然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