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柴油腥气混合着浓稠的海水咸腥如同裹尸布勒紧口鼻。船骸、锚链、断裂的缆绳组成的巨大坟场在浓雾中缓缓揭开面纱。小山死死攥住剧烈抖动的舵杆,扭曲铁皮摩擦着手掌撕裂的伤口,如同烧红的钝锯来回切割神经。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海浪的剧震都像重锤砸在胸口那片焦黑翻卷的皮肉上。船夫滑在舱底污血中的佝偻尸身随着小船的打转颠簸不时撞上他的脚踝,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视线在眩晕与剧痛中艰难聚焦。巨大的、如同被巨人遗弃的腐朽肋骨般的沉船残骸在雾气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断裂的吊臂如刑具悬垂,生锈的船舷上藤壶如同恶疮般大片滋生。空气沉滞得像凝固的油脂,漂浮着铁屑的微尘吸附在每一寸被水浸透的皮肤上。
港北渔港三区。
哥哥用命锁住的坐标,船夫用血划出的指引。母亲……就在这里?被囚禁?还是隐藏?那驳船传来的、如同深水心脏搏动的持续震动还在隐隐敲打着船壳,遥远却清晰无比,如同巨大的猛兽正挣脱锁链步步逼近!
活路!就在这片坟场!
小山喉头滚动着血块,目光扫过浓雾。雾障厚重,唯有左前方一座倾斜插入海水深处的巨大锈蚀货轮轮廓在稀薄处显出一角。船体半沉,船头高翘指向灰霾天空,如同垂死向天悲鸣的怪物。船中段位置,离岸不远,似乎有个用破木板和锈蚀铁皮胡乱搭建、如同鸟巢般悬在船舷外的……
平台?!
灰褐色的油毡顶棚半塌着,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锚下-4?还是只是错觉?
顾不得思考!死亡的追猎声就在海雾深处!他腰腹猛地发力,拖着灌满铅般沉重的右腿狠狠顶向舵杆!船头在巨力下硬生生撬动方向,朝着那破败的平台方向蹒跚扎去!
砰!
铁壳船头最后一点余力猛地撞进废弃货轮船身与浅滩间堆积如山的黑色轮胎和腐烂缆绳堆里!巨大的反冲力让小山整个人扑倒在冰冷的舵盘上!喉咙一口腥血再也压不住,“哇”地喷溅在糊满油腻的海图上!剧痛让他蜷缩在船头控制台下破败的海图桌旁剧烈喘息,每一次抽气都牵扯着被撕裂的肺腑。
船……停住了。
死寂瞬间压了上来,只余下海浪轻微拍打废弃船壳的哗哗声。
不能停!岸!上岸!
小山用右臂撑地,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爆。他挣扎着爬过倾斜的甲板,抓住一根从断裂甲板垂下的、沾满厚重黑绿油污的粗麻绳!冰凉的麻绳刺得伤口生疼!他将那截绳索绕过自己左肩右腋,如同绞刑架上的犯人将自己捆绑固定。然后,用嘴咬住绳索另一端,牙齿深深锲入腐烂的麻纤维,左腿死死蹬住船舷一个断裂起翘的生锈铆钉基座!
嘶啦——!
绳索猛然绷直!勒入皮肉的剧痛如同被钢丝凌迟!半边身体如同被撕裂!他整个身体悬空离船!被这股巨大的垂坠力量猛地拽向下方浅滩!
噗通!哗啦!
冰冷的海水瞬间没至腰际!小山眼前一黑,几乎窒息!被绳索牵引着砸在滩涂的腐臭淤泥中!全身伤口的剧痛如同被引爆!他本能地想要卸掉绳索,巨大的下坠惯性却将他拖着在淤泥里狠狠向前滑行了十几米!腐臭的泥浆夹杂着贝壳碎片瞬间裹满全身!皮肤如同被千根钢针扎透!
“呃——!!”他蜷缩在腥臭的泥浆里,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每一次心脏搏动都牵扯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被撕裂的皮肉。冰冷、粘稠、腐败的气息钻透破烂的衣衫,冻彻骨髓。
母亲……那张点着红痕照片的脸在剧痛的昏沉中闪过。他挣扎着抬起糊满黑泥的头颅,视线艰难穿透浓雾。巨大的锈蚀货轮如同一堵接天的铁壁阴影矗立在近前。船身中段那处悬空在污浊水面之上的简陋平台,此刻显得异常清晰。
几块扭曲的废旧铁皮被铁丝胡乱捆扎在船体突出的钢铁断骨上,破油毡顶棚如同濒死巨兽残破的皮,垂下湿冷的布条。平台的入口并非门,而是一道厚重的、边缘被油污浸润得乌黑的破烂帆布帘子,沉甸甸地垂着。
周围……死寂得可怕。没有鸟鸣,没有虫豸,只有海水缓慢舔舐泥滩的细微声响和浓雾沉甸甸的流动。
但小山的心脏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在那片破败的油布帘后方无声涌动!仿佛有什么在呼唤……不,在……等待着!
巨大的悸动压倒了所有剧痛和恐惧!他甚至忘了绳索还勒在肩上!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左臂和还能挣扎的左腿在腥臭泥浆中死命扒划!身体如同在粘稠的血浆里蠕动,在冰冷的烂泥地上艰难划开一条笔直的线,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被油布遮掩的黑暗!
爬!必须靠近!每近一寸,身体深处那股被莫名唤醒的、炽热的电流感就强烈一分!仿佛有无形的脐带在连接!那破烂的油布帘后面……到底有什么?!
当他终于挣扎着爬到浅水滩与巨大船骸基座交界的硬地边缘,绳索在挣扎中自行松脱时。他已经成了泥血塑成的雕像,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遥的油布帘!帘子沉重低垂,下方浸泡在几寸深的污浊潮水里,边缘沾满发霉的黑色污渍。
静……太静了。
浓雾将整个世界凝成粘稠的灰色果冻。只有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死寂中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深吸一口裹着铁腥和死水腥咸的冰冷空气,胸腔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左手颤抖着伸向冰冷的泥地,摸索着,抓起一大块带着锋利边缘的沉船碎木片。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丝。他将木片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棱角和血液的黏腻提供了某种怪异的支撑感。
然后,如同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虔诚,他抬起沾满污秽的手臂,朝着那湿冷沉重的油布帘——
指尖在接触到冰冷滑腻的油布之前瞬间僵住。
帘子……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仿佛内部微弱的气流卷动!
紧接着!
一个声音……一个极其细微、却如同利锥凿穿冰层般狠狠钉入小山耳膜的……压抑到极致却再也无法抑制的……
吸气声?!
极其短促!带着一种极其复杂、小山无法立刻解析的、混杂着巨大压抑、惊恐、甚至是……难以置信的抽噎般的声音?!
是从油布帘深处传出的?!有……人?!
小山的心脏瞬间被提至喉咙口!血液如同冻结后又瞬间点燃的熔岩!全身的肌肉绷紧如满弦之弓!
帘内的声音陡然再次拔高!变成了类似某种呜咽般的断续声音!如同被狠狠扼住喉咙后强行挤出的、破碎的气流!紧接着!一阵混乱的、仿佛重物被拖拽、又如同躯体在剧烈挣扎时摩擦粗糙木板的……
哗啦……沙沙……咚!
声音极其杂乱!闷响!如同沉闷的撞击!
有人!在里面!而且……似乎正……在遭遇什么?!
“妈——?!”一声嘶哑变调的吼叫冲破了堵塞的喉管!小山的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向前扑出半步!左手沾满血泥的木片刃尖狠狠划向那沉重的油布帘!!
嗤啦——!
腐朽的帆布如同纸糊般应声裂开一道大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猛地喷涌而出!混合着浓重的药味、陈年铁锈、某种发酵油脂的馊气、以及……一种极其极其隐晦的、仿佛血肉在阴暗潮湿中轻微腐败产生的微甜腥气!
昏暗!仅有油布破洞透入的一点模糊天光勾勒出狭小的空间轮廓:不足十平方。破旧油腻的铁皮墙体,锈蚀变形。角落里歪斜着一张用破木箱拼成的床铺,上面的被褥污黑发硬。地面散乱着破罐烂碗碎片和大量揉成团的废纸。空气中悬浮着密集的尘埃颗粒,在光柱下飞舞。
而就在这片狼藉的正中央!昏暗光线的核心!
一个身影!
一个背对着裂开的帘口!跪在冰冷湿滑铁皮地面的身影!!
极其瘦削!如同被抽干了血肉精华的骨架!身上裹着一件极其宽大、已经洗得看不出原始颜色、打着无数补丁却依旧油腻污黑的粗布长外套!
深褐色、如同枯死海藻般打结花白的乱发披散在肩上。
那背影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抖动?!双肩在极度压抑下耸动着!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捂住口鼻!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变形!仿佛拼命想要压下那喷薄而出的呜咽!
她在颤抖!压抑至崩溃的颤抖!那刚才传出的吸气声和挣扎闷响,显然就是她在竭力控制的爆发!
母亲?!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小山的理智!巨大的悲痛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席卷!他完全忘记了身体的剧痛、忘记了身后的追猎!双腿如同灌入滚烫的铅水,踉跄着踏破油布帘的裂口,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妈——!!”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带着血沫的哭嚎!他扑跪下去,沾满泥血的双臂不顾一切地向前伸去,想要抱住那个剧烈颤抖的脊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件肮脏粗布外套的刹那!
那跪着的背影猛地一僵!
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
压抑的呜咽如同被利刃瞬间切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不……不可能……!”
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带着如同玻璃碎屑刮擦铁皮般粗糙刺耳的……女性声音?!
带着巨大到扭曲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尖锐地!猛然在死寂的窄小空间里炸开!!!
那声音不大,却震得小山浑身汗毛倒竖!扑势瞬间僵在半空!
他伸出的手距离她的脊背仅有几寸。一股冰冷至极、混杂着强烈恐惧和……某种非人气息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自那枯槁的背影中汹涌爆发!
就在小山僵直当场的瞬间!
那跪着的枯槁背影猛地回过头来!
光线昏暗。无法完全看清脸庞的细节。但——
那深褐色枯发下!一只……如同深陷骷髅眼窝、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极端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恐惧、疯狂、甚至一丝近乎扭曲的……狂喜?!的……
眼睛!!!
死死地、如同淬毒的钉子……瞬间钉在了——
扑跪在她身前不到一米处、因为巨大冲击而僵死如雕塑的小山……
胸前那片被血污浸透的焦黑衣物……被高高冲撞力顶出布料缝隙、正半露在外的……
那块紧贴着他焦糊皮肉、散发着微弱余温……
刻着……
02!!!!
的……
暗红色……铜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