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春末的机关大院在午夜时分浸在墨色里，唯有储藏室的气窗漏出一丝煤油灯的昏黄，像只半睁的独眼，盯着马建军贴墙挪动的身影。他怀里揣着从美洲代表团礼品堆里顺来的苹果，表皮的蜡光在月光下泛着资本主义的甜腻，裤脚蹭过地上的木屑 —— 那是赵师傅剁 “仿生肉排” 时留下的，此刻扎得他脚踝发疼，像极了白天审批员老陈的目光。
储藏室的铁门 “吱呀” 裂开条缝，煤油灯的光晕里，《库存物资审批清单》在铁皮柜上投下阴影，美洲苹果的编号 “Zc-” 被红笔圈了七遍，旁边用咖喱粉标着 “甜蜜主义嫌疑犯”。小马的手指掐进苹果皮，月牙形的凹痕里渗出汁液，想起陈永年下午的训话：“资本主义苹果的果糖是糖衣炮弹，咬痕就是突破口！”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苹果不是水果，而是颗埋在审批文件里的定时炸弹。
苏联产的 “友谊牌” 监控摄像头突然亮起红灯，镜头转动的 “咔嚓” 声刺破寂静，像极了审批表上红笔落下的声响。铁门被撞开，审批员老陈的的确良衬衫反着红光，胸前的 “食物监管员” 徽章是用波兰鲱鱼罐头铁皮敲的，边缘还带着锯齿：“注意！发现‘无审批进食案件’！” 他的喊话惊飞了梁上的老鼠，撞得《自力更生餐饮管理办法》从文件堆顶滑落，页面在煤油灯下泛着泔水色。
小马含着苹果核发愣，果肉的甜混着恐惧在舌尖炸开：“老陈，我就咬一口……”“第 99 条明确规定，” 老陈翻开牛皮封面的管理办法，手指划过 “无审批进食罪” 条款，“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咬的每一口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 他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苹果上的咬痕，“30 度角倾斜，典型的右倾咀嚼倾向！1962 年糖块走私案的咬痕就是这个角度！”
储藏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永年举着《加餐走私案调查报告》冲进来，手电筒光束扫过小马的脸，映出他嘴角的苹果汁：“果糖含量 23%！” 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掉出半截孔雀羽毛，正是从 “自力更生成果展” 上薅的，“超过无产阶级饮食标准 17%，这是比波兰鲱鱼更危险的腐蚀！”
老陈从抽屉里掏出糯米粉，瓷碗边缘刻着 “1958 大跃进留念”：“两个选择，” 他用竹筷敲着碗沿，声音像极了食堂开饭的铃声，“一，用糯米粉修复咬痕，恢复苹果的革命完整性；二，写三千字悔过书，详细描述‘牙齿切入果肉时的思想波动’—— 要结合《反甜蜜主义纲领》第三章。”
小马盯着瓷碗里的白色粉末，突然想起王师傅说的 “八角元宵事件”：“我吐出来行不行？”“吐出来属于‘食品浪费行为’，” 老陈的钢笔在处罚单上划出刺耳的响，“加罚打扫食堂泔水桶，包括内壁的陈年油垢 —— 那是 1985 年接待越南代表团时留下的。”
后厨方向传来赵师傅的骂娘声，混着面团摔在案板上的闷响：“狗日的成分表！” 他正在和最后半袋面粉较劲，袋口的《面粉阶级成分登记表》被面粉染成雪白，“面粉还要填曾祖父是贫农还是富农？老子直接把面捏成公章得了！” 学徒小王举着红漆刷子，正往面袋上画五角星，漆罐是从陈永年办公室偷的，盖子上还沾着 “反甜蜜主义运动” 的标语碎屑。
陈永年的办公室里，苏联摄像头的监控画面在雪花点中闪烁，只能看清小马咬苹果的模糊影子，却被他用红笔圈成拳头大小：“看这姿势，肘关节外展超过 45 度，典型的资产阶级享乐主义吃法！” 他对着围过来的干部们讲解，手指戳得显像管 “兹兹” 响，“建议成立‘咬痕纠察队’，以后吃苹果必须先提交《口腔运动轨迹图》，咬痕深度不得超过 0.5 厘米！”
李海山的中山装此刻只剩前襟半片布，用各国国旗碎片拼成的围裙兜着面粉，正在帮赵师傅剁饺子馅。胸前的 “为人民服务” 字样被面粉覆盖，只剩 “为人” 二字，像极了被捂住的嘴。他盯着监控画面，突然想起三年前在自助餐开幕式上的演讲，那时的泔水桶里还有完整的红烧肉，现在却连苹果皮都要接受政审：“老陈，差不多……” 话没说完，围裙带突然崩开，苏联锤子、古巴五角星的布片散落，露出的跨栏背心上，补丁比布料还多。
财务科老张抱着算盘撞开储藏室的门，算珠在他肥硕的手指间哗啦作响：“偷吃苹果的果糖费得算清楚！” 他的搪瓷缸里泡着从赵师傅那顺的木屑茶，“按国际友人赠送价，每口苹果折合三张粗粮票，加上监控设备损耗费、审批延误精神损失费……” 小马看着他在处罚单上写的数字，那串数字比陈永年设计的防伪标识还复杂，末尾还盖着 “财务监督专用章”，红漆渗进纸张，像极了苹果的汁水。
公安局小李举着海鸥相机挤进来，闪光灯 “咔嚓” 亮起，映出苹果上的咬痕：“这是重要物证！” 他的笔记本上画满箭头，从苹果指向 “波兰鲱鱼走私案”“古巴朗姆酒腐蚀事件”，最终汇聚成斗大的 “腐” 字，“建议在食堂门口设‘牙齿形状检查站’，配备游标卡尺测量咬痕角度，不符合 18 度革命标准的禁止进食！”
小马靠在铁皮柜上，听着老陈和陈永年争论 “修复苹果该用北方糯米还是南方糯米”，突然笑了 —— 笑声像漏风的风箱，惊得煤油灯芯 “噼啪” 作响。他望着墙上的《库存物资审批清单》，发现美洲苹果的审批流程足足 27 页，比赵师傅的 “仿生肉排” 配方还多三页，而他咬的这口苹果，即将成为第 28 页的 “典型反面案例”。
窗外传来王奶奶的咳嗽声，她正隔着围墙用漏勺打捞泔水桶，铁勺碰撞的声响像极了这个荒诞时代的节拍器。小马看着手里的苹果，咬痕处已经发黄，像极了陈永年办公桌上的咖喱渍，突然明白：在这个连呼吸都要盖三个公章的世界里，苹果不再是苹果，而是贴满审批条的道具，连咬痕都要接受政审，而他们，不过是泔水桶里的一片浮油，在无数红章的倒影里，渐渐失去作为食物的尊严。
陈永年的调查报告在凌晨三点完成，标题是《从苹果咬痕论甜蜜主义渗透的七种新形态》，建议在食堂后厨安装 “咬痕识别摄像头”，配套使用《口腔开合度审批表》。赵师傅在后厨发现面粉袋底的老鼠屎，却被要求先填写《鼠类破坏革命粮食情况说明》，他突然将面团砸向墙面，震得《面粉阶级成分登记表》如雪花般飘落：“去他娘的审批！”
小马蹲在储藏室角落，看着老陈用竹筷蘸着糯米粉修补苹果咬痕，白色的粉粒落在苹果皮上，像极了机关大院层层叠叠的文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票面上的泔水桶防伪标识早已被手汗洇开，突然想起《时代周刊》上的照片 —— 李海山的中山装散架时，露出的跨栏背心上，“为人民服务” 只剩 “为人” 二字，而现在，他终于懂了：当审批成为唯一的生存法则，连苹果都要学会打公章，而他们，早已在无数个 “必须” 与 “禁止” 之间，活成了会走路的审批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