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喇嘛轻轻点了点头,“白玛最怕你会成为像张家人那样,没有感情也没有心的存在。”
张瑞雪抿了抿唇,并未对此过多置喙。
毕竟老喇嘛这句话,算的上是句难得的大实话。
“现在看来,你已经学会了想,学会了去感受。”
“你有了情感,不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石头。”
“生是你母亲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份礼物。记住,永远不要被张家遮蔽你的那颗心。”
白玛想见的,是她的孩子,而不是一块石头。
庆幸的是,现在她的孩子是个有血有肉,有想念有感情的人。
老喇嘛让他们在寺庙暂住几日,安排德仁去修葺后面那间屋子。
那里曾是白玛住过的房间,也会是她与儿子相见的地方。
张起棂主动要求和德仁一起,他想看看母亲住过的地方。
等两人走后,张瑞雪本想起身离开,却被老喇嘛叫住了。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张瑞雪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杯子。
“我们让一个人有了心,也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伤害他。”
张瑞雪摇了摇头,不赞同老喇嘛的说法。
“我让他有了心,不是为了伤害他。”
“是为了让他能够更好的去爱。”
“去爱自己,爱母亲,爱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异常珍贵之人。”
“有心会被伤害,被影响,但无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瑞雪站在窗前,脑海中闪过了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
老喇嘛对于她能说出这番话,还是挺吃惊的。
要知道,当初张瑞雪第一次来喇嘛庙时,他也还是个毛头小子。
那时候的她,可以说没有想,或者说几乎不会去想。
老喇嘛修行到一定程度,都是能够看到因果的。
可是在张瑞雪身上,他看不透也琢磨不透。
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掌遮蔽了她的命运轨迹,将一切皆掩盖于无形之中。
当天下午,张起棂在那个封闭多年的房间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白玛常年冰封于冰川下,受藏海花药性的影响,她可以沉睡并存活数十年。
当藏海花的药性开始褪去,她离真正死亡的时间,只有三天。
白玛并没有完全苏醒过来,她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了话。
张瑞雪抱着珍珠坐在院子里,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就只有微弱的心跳声。
在这三天里,张起棂没有从母亲口中听到任何声音。
甚至哪怕是母亲的一声呼唤,哪怕只是一声。
张起棂握住母亲的手,将她的手心轻贴在自己心口处。
似乎是被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触动,白玛的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白玛知道,她的儿子就在她的身边。
那一定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能够感知人世间喜怒哀乐,因为她感受到了孩子的温暖。
房间里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
白玛用三天的时间,教会了她的小官什么是想念,什么是真正的爱。
这是小官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或者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张瑞雪只希望时间可以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没有人进入到那个房间,也没有任何声音进到那个房间。
天地间仿佛突然静止不动,连风声也逐渐消散。
怀中垂垂老矣的珍珠,上下起伏的胸膛也渐渐回归于平静。
三日寂静。
房间里只剩下一道呼吸声。
一门之隔,院子里也唯剩一道呼吸声。
房门被打开,张起棂看着漫天大雪,沿着由下至上的台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看到院子里那块巨大的原石,他走到石头跟前,拿起地上的凿子就开始凿了起来。
张瑞雪听着那凿石声,宛若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
凿了没几下,锤子重重落在地上,忽然停顿了下来。
张起棂看着手中的凿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大雪中,他坐了下来,蜷缩成了一团,最终无助地躺在地上。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他刚感受到了什么是爱,巨大的痛苦却随之而来。
张瑞雪看着在石头前,像婴儿般蜷缩在雪里的男人。
无声的疼痛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它不言不语,如同夜色中悄然扩散的墨渍,渐渐吞噬着每一寸思绪的角落。
洁白的雪花慢慢落在张起棂身上,一片,两片,三片……仿佛是白玛在对她分离多年的儿子告别。
张瑞雪看着慢慢融化在手心里的雪花,抬脚走到了那间房门前。
推开门,看到了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身影。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白玛。
白玛长得很漂亮,小官很像他的母亲。
张瑞雪在床边坐下,牵起了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手。
没有任何言语。
仿佛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离世的那晚,她也只是静静地握紧母亲的双手。
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目睹了这一切。
张起棂原本是想回房间换下被雪浸湿的衣服,却意外地发现了白玛房间内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脚步蓦地停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屋内,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老喇嘛和德仁就站在不远处的位置,老喇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感伤。
德仁看着屋内的两人,又看了看站在屋外的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白玛的葬礼是由老喇嘛主持的。
他们将白玛送回了藏海花下,属于她族群的特殊陵墓。
在白玛的身边,静静地躺着一只白色的猫咪。
珍珠和白玛一起沉眠在了藏海花下。
送灵回来后,张起棂开始凿刻院子里的那块原石。
喇嘛们的诵经声随风轻扬,逐渐散入遥远的天际,五彩的经幡在和风中猎猎作响。
德仁从房间内拿出一幅画布,“族长,雪长老,你们来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画布上呈现着洁白无瑕的雪山,日出的余晖洒落,辉映着那两道身影。
是分别穿着红色藏袍和白色藏袍的男女,怀中还有一只白色的猫咪。
两人都只露出侧脸,神情宁静的眺望着雪山。
张起棂和张瑞雪看了,没有说些什么。
直到德仁又拿出了下一幅画布,两人的神色才微微有些动容。
张起棂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布,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容颜。
奇长的指尖冰凉,颤抖着接过画布,小心翼翼地收好。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