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下,五百载寒暑交替。山石被风霜磨平棱角,又被新生的藤蔓覆盖。山下那露出的头颅与手臂,早已不再是焦黑模样。金褐色的毛发在风雨中滋长,覆满尘土,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熔金淬炼,穿透山岩的禁锢,死死钉在苍穹深处。眼底沉淀的,是五百年风吹雨打也未曾磨灭的桀骜,是十万八千个日夜积累下的、足以焚天的孤愤。
“玉帝…如来…待俺老孙出去…定要…”嘶哑的低语在喉间滚动,如同困兽压抑的咆哮,被呼啸的山风撕碎,散入八百里荆棘荒岭,无人听闻。
……
南赡部洲,大唐长安。
贞观十三年,九月初三。秋高气爽,却掩不住长安城上空弥漫的一股凝重。朱雀大街两侧,幡幢如林,香烛如海。从皇城朱雀门直至城南大慈恩寺,沿途甲胄鲜明的羽林卫肃立如松,百姓万头攒动,却屏息凝神,只闻梵呗低吟、木鱼轻叩之声,汇成一股肃穆庄严的洪流。
大慈恩寺,水陆道场。
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七层高坛拔地而起。坛身以汉白玉砌就,遍饰莲花、飞天、宝相花等佛教浮雕,坛顶覆盖明黄锦缎,四角垂下金丝璎珞流苏。坛上,设下七七四十九张紫檀法座,供奉着诸佛菩萨金身。檀香缭绕,结成朵朵祥云,笼罩坛城。数百高僧身披金线织就的锦襕袈裟,分坐坛下蒲团,手持法器,齐诵《梁皇宝忏》、《地藏本愿经》,梵音宏大,直透九霄,为那玄武门喋血、六道不安的亡魂超度,也为这新生的贞观盛世祈求冥福。
坛城正前方,万众瞩目之处,端坐着大唐天子,太宗皇帝李世民。他头戴通天冠,身着赭黄龙袍,面容沉肃,眉宇间却隐含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玄武门血光,兄弟阋墙的哀嚎,午夜梦回时总如跗骨之蛆。今日这场倾举国之力、延请天下高僧的水陆大会,与其说是超度亡魂,不如说是他这位人间帝王,试图抚平内心业障、祈求江山永固的一场宏大献祭。
他的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烟,落在坛城中央、主法高座之上。
那里端坐一人。
身量不高,甚至略显清瘦。一领半新不旧的土黄棉布袈裟,洗得发白,与他身侧那些身披金缕、宝相庄严的高僧相比,显得朴素至极。然而,正是这份朴素,在这金碧辉煌的法会中,透出一种奇异的澄澈与宁静。
他便是此次水陆大会的坛主,金山寺高僧——玄奘法师。
面容清癯,眉目疏朗,一双眼睛却如同古井深潭,清澈见底,又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三千世界。他并未刻意诵经,只是微阖双目,手持一串磨得温润的菩提念珠,唇齿微动。然而,那低沉平和的诵经声,却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如同涓涓细流,自然而然地汇入周遭宏大的梵唱洪流之中,非但未被淹没,反而如同定海神针,令那喧嚣的法音沉淀下来,生出一种直指人心的宁静力量。
李世民的目光在玄奘身上停留良久。这位法师,他早有所闻。精通释典,辩才无碍,更难得的是那份宠辱不惊、悲悯众生的气度。此刻观之,在这煌煌大典的中央,他竟如幽谷青莲,不染尘埃。皇帝心中那份因杀伐而生的躁动,竟在这平和的目光与诵经声中,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法会已行至第七日正午,超度科仪臻至高潮。数百高僧齐诵《妙法莲华经》,声浪如海潮拍岸,震得大慈恩寺的铜钟嗡嗡共鸣。日光穿透香烟祥云,正正落在玄奘光洁的头顶,仿佛为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就在此时——
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清越悠扬的玉磬之音!
叮——!
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梵唱钟鼓,清晰地传入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湖深处!
紧接着,万丈高空,云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开!
瑞霭千条,祥光万道,瞬间泼洒而下!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神圣、柔和、难以言喻的光明之中!七彩的霞光如同巨大的羽翼,在云端缓缓铺展!
“快看!天上!”有百姓惊呼,扑通跪倒在地。
无数人抬头仰望,只见那七彩霞光中心,一朵巨大的、由纯粹金光凝聚而成的八宝莲台缓缓浮现。莲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菩萨!
头戴宝冠,璎珞垂珠,面如满月,目似青莲,眉间一点朱砂慈悲痣,周身笼罩着清净无垢、大慈大悲的柔和光晕。左手托一羊脂白玉净瓶,瓶中插一枝青翠欲滴、露珠滚动的新鲜杨柳枝。右手结无畏印,掌心放出无量光明。不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又是谁?!
菩萨身旁,侍立着一位相貌英武、手持浑铁棍的沙弥,正是惠岸行者木吒。
整个长安城,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旋即,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诵佛声响彻云霄!便是那羽林卫、文武百官,乃至御座上的太宗皇帝,亦不由自主地起身离座,对着云端那庄严法相,深深揖拜下去!唯有坛城中央的玄奘,依旧端坐,只是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映照着九天垂落的圣洁光辉,澄澈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了悟与悸动。
云端之上,观世音菩萨法相庄严,檀口轻启。声音并非雷霆万钧,却如同春风化雨,带着抚慰众生、指点迷津的无上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跪拜者心头:
“尔等众生,沉沦苦海,轮回六道,不得解脱。盖因南赡部洲众生,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敬三宝,不重五谷。造下无边罪业,致令地狱盈满,冤魂塞途。虽有水陆法会,超度亡灵,然终是扬汤止沸,难熄业火。”
菩萨声音微顿,目光仿佛穿透云层,落在坛城中央的玄奘身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悯:
“唯有那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有三藏真经:《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修真之径,正善之门,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太宗皇帝心头!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解冤消灾,超亡度难?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设立水陆大会的终极所求吗?
菩萨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数:
“然此真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需一位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慈悲、大无畏之僧,不惧十万八千里路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险,一步一叩首,亲至灵山,拜求真经,传于东土。方能广布慈悲,普度众生,永固皇图,消弭尔等君王心中之业,解黎民倒悬之苦。”
话音落下,菩萨手中净瓶微倾。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甘露,自杨柳枝头滑落,穿过万丈高空,不偏不倚,正正滴在坛城中央玄奘法师的眉心!
嗡——!
玄奘身躯微微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瞬间自眉心涌入,流遍四肢百骸!五百年前灵山佛前,金蝉子轻慢佛法、被贬轮回的尘封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识海!十世轮回,或为高僧大德,或为苦行头陀,积德行善,持戒精严,只为洗刷前愆,重归佛国的宿命轨迹,在此刻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使命感,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苏醒!他缓缓起身,面向云端菩萨,双手合十,深深一礼。动作依旧平和,但那双望向无尽西方的眼眸深处,已燃起了一簇名为“求法”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菩萨微微颔首,祥光渐隐。那巨大的八宝莲台与庄严法相,连同侍者木吒,在漫天七彩霞光中缓缓淡化,最终消失于九天之上,只余下那涤荡人心的玉磬余音,在长安城上空袅袅回荡。
“菩萨显圣!指点迷津!”
“西天有真经!能度亡消灾!”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长安城彻底沸腾!万民叩首,声震寰宇!
李世民激动得浑身颤抖,几步抢上坛城,一把握住玄奘的手臂:“法师!适才菩萨所言,法师可听清了?唯有亲赴西天,拜佛求经,方能解朕心中之结,度天下苍生之苦!此等宏愿,舍法师其谁?!” 帝王的目光灼热而迫切,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与重托。
玄奘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澄澈而坚定,无喜无悲。他缓缓抽出手臂,后退一步,对着李世民,也对着这喧嚣红尘,深深一揖:
“陛下,贫僧玄奘,愿效犬马之劳,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超度幽冥无主孤魂,解众生倒悬之苦。贫僧此去,定要踏平坎坷,扫尽妖氛,取回真经!不取真经,誓不东归!”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金玉坠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广场上。那份平静下的决绝,令见惯风浪的李世民亦为之动容。
“好!好!好一个‘不取真经,誓不东归’!”李世民龙颜大悦,连道三声好,“法师有此宏愿,乃我大唐之福,苍生之幸!”他环视群臣,朗声道:“传旨!赐玄奘法师为‘御弟’,加封‘三藏’之号!总领西行取经事,代朕躬行,以示虔诚!”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李世民解下腰间一枚九龙盘绕的羊脂白玉佩,亲手系于玄奘腰间:“御弟,此乃朕随身之物,见此玉如见朕躬!一路之上,凡我大唐州县,见此玉佩,必当竭力相助!”
“谢陛下。”玄奘双手接过,神色依旧平静。
皇帝目光扫过,又道:“取经路遥,凶险莫测。来人!取紫金钵盂一只,赐予御弟化斋之用!再备通关文牒一纸,沿途签押,以通关隘!” 立刻有内侍捧上金光闪闪的钵盂与盖有玉玺大印的通关文牒。
玄奘一一收下。那紫金钵盂入手沉重,象征着帝王的恩宠,亦是红尘羁绊;通关文牒,则是通行人间的凭证。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清瘦却挺拔的僧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御弟此行,千山万水,妖魔鬼怪无数。朕当为御弟择一二神通广大的徒弟护持…”
话音未落,玄奘却微微摇头,合十道:“陛下,求取真经,贵在心诚志坚。一路艰险,皆是修行。若有神通护法随行,虽可免皮肉之苦,却恐失却磨砺本心、体悟众生之机缘。贫僧…愿孤身前往。”
“孤身前往?”李世民与群臣皆是一惊。十万八千里,妖魔遍地,孤身一人?
“是。”玄奘目光坚定,“心无挂碍,方得自在。以凡躯历劫,方能证得真经之重。”
李世民凝视玄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御弟心意已决,朕…准了!然此去凶险,朕心难安。”他猛地转身,对工部尚书道:“传旨!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于长安城外灞桥之畔,起造‘望经楼’一座!朕要日日登楼,西望御弟归程!”
旨意传下,自有官员火速去办。
三日之后,长安城外,灞水之滨。
秋风萧瑟,吹动玄奘身上那件半旧的棉布袈裟。他背负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内装紫金钵盂与通关文牒,腰间系着九龙玉佩。再无长物。
灞桥两侧,百官肃立,旌旗招展。太宗皇帝亲率文武,设下御酒长亭。亭内素席铺陈,清茶一盏,素酒三杯。
李世民端起一杯素酒,递与玄奘,声音沉凝:“御弟,此去西天,路远山高,朕以此薄酒,聊壮行色。盼御弟珍重法体,早得真经,功成东返!”
玄奘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入喉,带着帝王的期许与尘世的牵绊。
“陛下珍重,贫僧去也。”他放下酒杯,双手合十,对着皇帝,对着百官,对着这煌煌帝都,深深一礼。
再无多言。玄奘转身,迈步踏上西去的官道。单薄的背影在秋阳下拉得很长,孤单,却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袈裟在风中微微摆动,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那黄尘漫卷、吉凶未卜的遥远西方。
百官静默,目送那身影渐行渐远。
李世民独立长亭,久久凝望,直到那一点褐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与苍茫天地融为一体。他缓缓举起第二杯酒,却不是饮下,而是倾洒于灞水之中。
“御弟…朕在长安,等你真经东来!”
灞水汤汤,带着御酒的气息,呜咽着流向远方,仿佛在应和着帝王那无声的祈盼。
长安城头,新筑的“望经楼”刚刚搭起地基的轮廓。而在万里之遥的五行山下,那双熔金的火眼穿透山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死死盯住了南赡部洲的方向。流沙河底,百剑穿心之苦间歇发作的妖魔,在浑浊的水底发出无意识的嘶吼。鹰愁涧的寒潭深处,白龙马不安地刨动着蹄下的碎石。高老庄外的山林里,一头懵懂的野猪精,正对着水中倒影里那张丑陋的猪脸,发出困惑的哼唧。
西行的路,已然在玄奘脚下展开。而牵引着这凡僧与那诸般业障妖魔的命运之线,正在冥冥之中,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收拢,指向那佛光普照的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