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温柔地浸透校园，晚风卷着操场上未散的塑胶气息与食堂隐约的饭菜香拂过梧桐枝叶，沙沙声里，江见夏抱着刚收齐的生物作业本走出三班后门，正撞见二楼楼梯口涌下的喧闹人潮。
七班刚下课，林予冬单手插兜走在最前，肩上的书包带子滑下一半也浑不在意，周嘉阳几步追上勾住他脖子说着什么，夸张的动作惹得身后的许薇举起手机精准抓拍，顾言安静地缀在最后，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楼下，恰好与抬头的江见夏对上，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橙子！”江见夏扬声唤住正要溜回座位的程橙，把作业本往她桌上一放，“快送办公室，老陈催第二遍了。”
程橙“哦”了一声接过，脸上却没什么精神，往日晶亮的杏眼像蒙了层薄灰，转身时马尾辫都甩得有气无力。
江见夏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微微蹙眉。
这一周程橙都这样，食堂吃饭时对着陆骁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发呆，体育课自由活动也不去看陆骁他们打球，就坐在树荫下拿根树枝戳蚂蚁洞，连周嘉阳故意学陆骁投篮出糗的滑稽样都没能逗笑她。
“江见夏！”二楼栏杆旁传来清朗的喊声。
她仰头，林予冬半个身子探出来，手臂懒洋洋搭在冰凉的铁栏杆上，指尖夹着张对折的浅蓝色纸片。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肩头，给他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光边。
“接着！”他手腕一扬，那纸片便打着旋儿，乘着穿堂风，像只轻盈的蝶，稳稳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展开，是张字迹飞扬的便签：【放学小超市，周嘉阳说请客冰棍，许薇作证。不来血亏。】落款处画了个极简的、咧着嘴笑的火柴人。
江见夏忍不住弯了嘴角，抬头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林予冬挑眉，唇角勾起一点得逞的弧度，转身被周嘉阳拖着消失在楼梯拐角。
小超市门口永远挤满了刚放学的学生，冰柜前更是重灾区。
周嘉阳豪气地拉开柜门，冷气混着各种甜腻的香精味扑面而来：“随便挑！哥们儿今天心情好！”他嘴上大方，眼睛却紧盯着许薇伸向最贵那款进口冰淇淋的手。
“你确定？”许薇指尖悬在冰淇淋上方，挑眉看他，手机摄像头不知何时又悄悄对准了他瞬间垮下来的脸。
“确……确定！”周嘉阳咬牙，视死如归。
顾言默默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林予冬则精准地捞起两支最普通的盐水冰棒，撕开一支的包装纸，顺手把另一支递到正踮脚张望的江见夏面前。
塑料包装纸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脆响，冰凉的触感贴上她指尖。
“谢啦。”江见夏接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蹭过他微凉的指节，像被细小的静电刺了一下。
盐水冰棒清冽微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很好地冲淡了超市的闷热和嘈杂。
“周嘉阳，你钱包在滴血。”林予冬咬着自己那支冰棒，含糊不清地调侃，目光扫过周嘉阳肉痛的表情。
“闭嘴！”周嘉阳没好气，把找回的零钱塞进裤兜，又忍不住瞥了眼许薇手里那盒快化掉的昂贵冰淇淋，“许薇你快点吃！化了多浪费！”
许薇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急什么？好东西要慢慢品。”她转向江见夏，镜头也顺势移过来，“见夏，你看他那表情，像不像被抢了骨头的大黄？”手机屏幕上定格了周嘉阳扭曲的苦瓜脸。
江见夏噗嗤笑出声，林予冬也闷笑着摇头。
程橙站在人群外围，小口咬着根绿豆冰棍，看着他们笑闹，嘴角努力想弯起，却显得有些勉强，眼底那层薄灰似乎更重了。
周一的全校年级大会冗长得让人昏昏欲睡。
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高三冲刺”“时间管理”“手机禁令”，底下几千号学生蔫得像被晒干的草。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四面八方。
江见夏和程橙被人流裹挟着，艰难地挪到主教学楼前的旗杆下喘口气。
“挤死了……”程橙抱怨，额角沁出汗珠，烦躁地用手扇着风。
她今天穿了件浅粉色的薄外套，衬得脸色更显苍白。
“程橙！江见夏！”周嘉阳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只见他拉着许薇，后面跟着林予冬和顾言，逆着人流奋力挤过来，像几颗顽强的钉子。
“总算找到组织了！饿死了，去食堂抢饭？”周嘉阳一过来就嚷嚷。
“现在去？人山人海。”顾言推了推眼镜，冷静陈述事实。
“那去小卖部垫垫？”许薇提议。
林予冬没说话，目光落在江见夏被挤得有些松散的马尾辫上，一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颈侧。
他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样东西，不是纸巾，而是一枚崭新的、印着小猫图案的黑色发圈，极其自然地递到她眼前。
“喏。”他声音不高，混在周遭的喧闹里。
江见夏微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脑后，才发现皮筋不知何时崩断松脱了。
她接过那枚还带着他掌心一点余温的发圈，指尖蜷了蜷：“……谢谢。” 她飞快地拢起头发，指尖灵巧地缠绕几圈，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妥帖收好。
发圈上的小猫憨态可掬，和他之前草稿纸上画的那只神似。
“不用谢。”林予冬移开目光，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只有耳廓在旗杆投下的阴影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淡红。
程橙默默看着这一幕，嘴唇抿得更紧，低头踢着脚边一颗小石子。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规律而略显沉闷地向前摆动。
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成堆的试卷和练习册是永恒的背景。
程橙依旧心事重重，笑容像是蒙尘的珍珠，偶尔强打精神参与话题，也很快沉默下去。
陆骁训练似乎更忙了，在食堂遇见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程橙望着他跑开的背影，眼神黯淡。
周四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比平时更显漫长。
江见夏收拾好书桌，教室里已空了大半。
程橙的位置也空了，书包却还挂在椅背上。
她皱了皱眉，替程橙把桌上摊开的化学练习册合好，连同书包一起拎起。
回到305宿舍，只有许薇戴着耳机在书桌前安静地刷题。
江见夏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地洗漱。
夜渐深，宿舍楼熄了灯，窗外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远处城市模糊的霓虹。
江见夏躺在床上，听着许薇均匀的呼吸声，毫无睡意。
半夜，下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模糊的身影闪出来，又迅速合上门。
是程橙。
江见夏觉得不对劲，跟着出去了。
随即，一片刻意压抑的、细碎而急促的抽泣声在卫生间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呜咽，被极力地捂在掌心里，闷闷的，却更显凄凉。
江见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无声地走到卫生间，拖鞋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只灵巧的猫。
“橙子？”她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担忧的试探。
蹲着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抽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沉默和微微颤抖的脊背轮廓。
“是我。”江见夏又轻轻唤了一声，手试探地搭上程橙的肩膀，隔着柔软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下面绷紧的僵硬和无法抑制的轻颤。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从掌心中抬起头来。
程橙没有回头肩膀抖动着，声音带着浓重的、破碎的鼻音，像是从很深的水底艰难地浮上来：“……夏夏……”
“我在。”江见夏搂住她的肩膀，挨着她蜷起的身体蹲下。
她伸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程橙剧烈起伏的背脊，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程橙猛地转过身，黑暗中，江见夏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灼热一片。
程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江见夏的睡衣袖子，指节用力到发白，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委屈和不解：
“他骗我……陆骁他骗我……”
“怎么了？慢慢说。”江见夏心头发沉，声音放得更柔，手指轻轻梳理着程橙被泪水濡湿黏在颊边的碎发。
程橙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倾诉，话语颠三倒四，被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周一……数学晚自习……我同桌……就是那个，跟陆骁他们班一起上体育课的女生……她……她跟我聊天……问我……问我跟陆骁怎么认识的……”
程橙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痛苦的抽气：“她说……她说陆骁以前……在我们高一的时候……就跟他们下一届的一个学妹在一起了……在一起一年多了！分分合合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以为他们那次分手吵得那么凶……最后还是会和好的……结果……结果陆骁转头就跟我在一起了……”
黑暗中，江见夏能感觉到程橙攥着她袖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去问他……我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问他了……”
程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控诉，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化为含糊的呜咽：“他……他居然就‘哦’了一声！就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说‘都过去了，提她干嘛？’……夏夏！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我像个傻子一样！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恸和难堪席卷了她，她把脸深深埋进江见夏的肩膀，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棉质睡衣，灼烧着江见夏的皮肤。
那压抑的哭声里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不被尊重的委屈，以及对自己全心投入的感情瞬间变得可笑的恐慌。
“我以为我是第一个……我以为……他那么认真追我……带我看日出……送我向日葵……都是真的……”
程橙的声音闷在江见夏肩窝里，破碎不堪，“原来我只是……只是他们吵架后的……替代品吗？他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所以连提都懒得提？觉得……觉得根本不重要？”
江见夏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肩头，心里像堵了块浸满水的海绵，沉重又酸涩。
她想起陆骁在日出金光里对程橙告白时笃定的眼神，想起他笨拙却真诚地给程橙剥虾的样子，那些瞬间的真诚不似作伪。
但此刻程橙的痛苦如此真实，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橙子，”江见夏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别这样想自己。陆骁他没告诉你，可能是……可能是他觉得那段真的过去了，不想让过去影响你们现在？或者……他怕你知道了会多想，会不开心？”
她尝试着分析，却也知道这些话在程橙此刻的痛苦面前显得苍白。
“那他更应该告诉我！”程橙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黑暗，语气激烈，“他瞒着我！这算什么？是觉得我小心眼？还是觉得我根本不配知道他的过去？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夏夏，如果……如果……”
她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猛地顿住，打了个哭嗝，又颓然地把头埋回去，“算了……不一样的……”
江见夏似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心跳漏了一拍，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好在黑暗中无人看见。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轻拍程橙：“别钻牛角尖，橙子。你现在很难过，这很正常。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你的感受为主，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不开心很难过，那你们分手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程橙只是摇头，泪水无声地淌得更凶：“我不知道……夏夏……我心里好乱……好难受……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这一周……我看着他……就想起那个学妹……想起别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我连跟他一起吃饭都觉得别扭……我没办法……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那就先别逼自己。”江见夏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难过就哭出来。别憋着。也别急着去原谅或者质问。等自己冷静一点，再好好跟他谈一次，把你的委屈和在意，明明白白告诉他。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他会给你一个解释，会知道以后该怎么做的。”
程橙在她怀里抽噎着，情绪似乎宣泄掉一部分，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疲惫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江见夏一直安静地抱着她，像一座小小的、温暖的避风港。
程橙哭的缓过来了，两人一起回了宿舍。
江见夏久违地和她窝在一个被子里。
宿舍里只剩下室友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下铺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江见夏轻轻拍了拍程橙：“喝点热水？”
程橙摇摇头，依旧埋着头，声音沙哑微弱：“……不想喝。”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江见夏以为她睡着了，才又低低地开口，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茫然：“夏夏……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累啊……”
江见夏无言以对，只能更紧地拥抱着她单薄的肩膀。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深蓝的夜幕下无声闪烁，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小小房间里盛放的、属于青春的酸涩心事。
夜还很长，而成长的阵痛，才刚刚撕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