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嬴政在李薇及一干重臣的陪同下,首先巡视了位于咸阳西郊的太仓。
巨大的仓廪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新刷金楠脂的独特苦香与谷物陈腐混合的气息。仓吏战战兢兢地打开厚重的仓门,露出里面堆叠如山的粮袋。嬴政亲自上前,用短剑划开几袋抽查,颗粒虽因蝗灾影响大小不一,但干燥洁净,无虫蛀霉变迹象。仓壁角落,清晰可见新涂抹的金楠脂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金楠驱蝗膏,效用确凿?”嬴政捻起一点仓壁上的膏体,问道。
负责此事的墨家弟子屈将子连忙上前:“禀王上,确凿无疑!此膏以金楠脂为主,辅以苦楝汁、石灰,气味辛辣持久,蝗虫极恶之。涂抹仓壁、梁柱,可有效驱避飞蝗入仓啃噬,亦可防蛀防腐。田间试验亦表明,稀释后喷洒于作物嫩叶,虽不能尽灭蝗蝻,但可显着减少啃食,护住幼苗元气。”
嬴政微微颔首,又详细询问了存粮种类、数量、轮换制度以及防火防盗措施。李薇在一旁补充说明,将“粮囤分级管理”、“进出库双符验合”、“金楠脂防火带隔离”等制度一一阐明。嬴政听得仔细,偶尔提出尖锐问题,李薇皆能对答如流,条理分明。
离开太仓,车驾转向渭水之畔的天工院。
昔日墨学精舍的朴素已被更具规模的工坊群落取代。高大的水轮在渭水奔流带动下隆隆转动,通过复杂的齿轮与连杆机构,驱动着远处的锻锤起落,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巨响。空气中弥漫着木屑、金属、硫磺、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
嬴政的到来,让整个天工院的气氛瞬间肃穆。钜子相里勤、院首禽滑厘率领主要弟子在院门前恭迎,人人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期待。
嬴政并未过多寒暄,直接要求视察核心工坊。他首先看了“金楠脂”的提纯作坊,看着墨家弟子如何将采集来的金丝楠木“蚀液”经过蒸煮、过滤、沉淀、熬炼,最终得到那琥珀色、散发着浓郁苦香的粘稠液体。接着是“农械坊”,那里陈列着改良的曲辕犁、耧车(播种器),以及用于代田法开沟起垄的特制铁铲。最后,在重兵把守、远离其他工坊的独立院落前,嬴政停下了脚步。院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森严的守卫。
“此乃‘丙字院’?”嬴政看向禽滑厘。
禽滑厘连忙躬身:“回王上,正是。丙字院专司‘破阵子’及衍生器物之研制、存储,严格遵照王命,非持王上手谕及太后、院首、钜子三方符节者,不得入内。日常所需物料,皆由外院弟子按需定量送入,无接触。”
嬴政看向相里勤:“钜子,‘墨守新誓’言‘凡助暴政戮无辜毁生民基业者,天下墨者共击之’。此院所出之物,何解?”
相里勤须发皆白,面容肃穆,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沉重:“回王上,‘破阵子’之用,乃为攻坚摧城,减少士卒蚁附攀城之伤亡,速战速决,使百姓免遭长久战火涂炭。此器虽烈,然用于止戈,合于‘非攻’之大义。若用于屠戮无辜村落,或毁坏农田水利根基,则悖离誓言,天工院上下,人人得而诛之!此乃墨门新誓之本,老朽与禽院首及众弟子,时刻谨记,不敢或忘!”他身后的墨家弟子齐齐躬身,齐声道:“谨守誓言,利国利民!”
嬴政的目光在相里勤坚定而痛苦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禽滑厘等人,最终缓缓点头:“寡人信尔等之誓。然誓言需践行,寡人拭目以待。”他并未要求进入丙字院,转身走向水轮动力最集中的区域。
在那里,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数台结构复杂的鼓风机(橐龠),将强劲的风力送入一排炼炉。炉火熊熊,映照着工匠们汗流浃背的身影。嬴政注意到,炉旁堆放的燃料并非寻常的木炭,而是一种乌黑发亮的石块。
“此乃何物?”嬴政问道。
禽滑厘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禀王上,此乃‘石涅’(煤),乃猪…乃先前由太后指点方向,蒙恬将军率人在频阳以北山中发现之露天矿藏!此物燃烧火力远胜木炭,且耐烧持久!用于冶铁,可大幅提升炉温,缩短冶炼时间,所得铁质更纯,韧性更佳!只是……”他顿了顿,有些迟疑,“此物燃烧烟气甚重,且易结渣堵塞炉膛,尚在摸索最佳配比与鼓风之法。”
李薇适时补充道:“此物潜力巨大,若能攻克其弊,不仅冶铁事半功倍,日后或可为冬日取暖、烧制砖瓦石灰提供更廉价高效之燃料。”她心中暗叹,猪坚强发现的露天煤矿,终于派上了大用场,能源革命的种子已然埋下。
嬴政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意识到了石涅的战略价值:“善!此事由天工院全力攻关,所需人手、物料,报少府核拨。寡人要尽快看到成效。”
离开天工院时,嬴政的心情似乎好了几分。他对李薇道:“墨门新誓,暂可观望。石涅之事,阿母当多加关注。此物若成,或可解我大秦燃料之困,助锻兵甲。”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至于那‘基石’…阿母今日所言所行,甚合寡意。”
李薇心中微松,知道今日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然而,就在车驾即将驶离天工院范围时,一名郎官快马奔来,在蒙恬(已从征粮途中被紧急召回述职)耳边低语几句。蒙恬脸色微变,迅速策马靠近王车。
“王上,太后,频阳急报!”蒙恬声音凝重,“代田法新垦区,出现大量劣质铁制农具断裂事件,已伤数名农人!农人怨声载道,恐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