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回到办公室,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两个暖壶。
烫着波浪头的王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毛衣,毛线团在她怀里一跳一跳。
小齐趴在桌子上,这回看的书是连环画,好像是《大西洋来的人》。
两人都装作没看见静安进来,谁也没跟静安打招呼。
静安走到桌子前,把厂服穿上,拿起套袖套在胳膊上,拿起拖布和水桶,随即,她又把这两样东西放下了——
她两只手,一手拎了一个暖壶,走到门口,把两个暖壶放到门外边。
静安这才重新拎着拖布和水桶,走出办公室。
每个办公室的门口,到了午后,要下班的时候,都堆着一点垃圾,有的是打印的纸张,有的是丢弃的烟头。
虽然,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个垃圾桶,但也不是人人都自觉地把垃圾丢在垃圾桶。
静安收走垃圾,拖干净地面,再一次擦拭楼梯扶手,把早晨上班的时候干的工作,再重复一遍。
回到跟王琴小齐的办公室,发现门口的两个暖壶不见了。
静安心里想:如果这两个暖壶放到窗台上,这件事就拉倒,如果这两个暖壶,又放到自己的桌子上,那她今天必须有点动作。
否则,就会被办公室里的两个女人,欺负一辈子!
有文化的人,懂得你这是忍让。没文化的人,会认为你好欺负。
静安抬眼往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去,嘿,两个暖壶,一个红色带牡丹花的,一个绿色的开水仙花的,两个暖壶,并排放在静安的桌子上。
王琴和小齐,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谁也没看静安一眼。
静安也不说话,把两个套袖摘下来,把厂服脱了,然后,一手端起一个暖壶,走到窗口——
原本,她想把两个暖壶放到窗台上就离开。
但看到王琴轻蔑的目光,还有小齐趴在桌子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心里忽然窜上一股戾气——
在家里,九光欺负我,我没办法,谁让他是冬儿的爸爸?其他人,谁欺负我,也不好使!
二楼的窗户,开着一道缝,现在天气还不冷,但也不太暖和,窗户就开一道缝。
静安伸手把窗户拉开,两个暖壶,一前一后,被静安扔到楼下。
只听啪嚓两声,随后,楼下传来惊叫,有人抬头冲楼上喊:“谁呀?往楼下扔水壶?砸着人咋办?”
静安心里想,砸到人,我就给人看病!没砸到人,那就算我幸运!
静安回头,挑衅地看着王琴和小齐:“谁再把暖壶放到我桌子上,我就把暖壶扔出去!那张桌子是我的!”
王琴一下子站起来,一张脸惨白惨白,头发也乱了,她把手里的毛衣往桌子上一扔,瞪着静安骂道:“——”
全都是闭不上嘴的磕碜话,就是胡同里泼妇骂街的那些话……
静安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坐办公室,平时那么优雅的女人,竟然破口大骂。
静安什么也没有说,这些骂人的话她还不会,就算是学会了,也张不开嘴,骂这么难听的话。
静安走到门口,原本想出去避避风头,但又一想,今天她要是走出这个办公室,就算是低头向王琴认输。
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还怕王琴呢?
静安哗啦一下,把门打开。
她回头对王琴说:“你骂吧,让办公楼里的人都听听,看你王琴都骂的是什么话?
“我一上班,就打扫楼里的卫生,你呢,上班就织毛衣,啥活不干,还欺负我。再欺负我,我还摔你的暖壶!”
这时候,常科长从楼下走上来。把王琴骂的那些污言秽语,都听到耳朵里。
常科长板着面孔,走进办公室,随手带上门。
常科长一进屋,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垂下目光,用眼角溜着常科长。
常科长的目光威严地扫了三个女人一眼:“楼下的暖壶,谁扔下去的?”
王琴连忙用手一指静安:“她!”
静安也朗声地说:“我!我扔的!”
常科长不相信地看着静安:“你扔暖壶?不想干了?”
静安说:“我每天一到单位,就开始扫楼梯,擦楼梯,擦玻璃,洗痰盂,扫厕所,一直马不停蹄地干活。
“干完活,我回到办公室,就把这张桌子擦出来,打算坐一会儿,歇歇气。
“但是,这张桌子上一直埋了吧汰,放着两个暖壶,桌子上都是水,我就把暖壶放到窗台上,我多吃告诉王姐和小齐,暖壶不能再放到桌子上,可她们还往我桌子上放,弄得桌子上都是水,不尊重人!”
常科长扫了一眼王琴和小齐,王琴的毛线团此时骨碌到常科长的脚下。
常科长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又看向静安,冷冷地说:“那你也不能把暖壶扔到楼下!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胡子的行为!你要是不打算好好干,回你的车间去!”
静安心里想,回车间就回车间,你以为我愿意在办公楼里扫厕所呀?
她没这么说,她在等科长发落。只要常科长说一句:“你回车间吧。”
静安二话都不说,马上拎着厂服就走,破工作,以为我愿意干呢?我还不伺候你们呢!
常科长的目光又看向王琴和小齐。小齐此时正把桌子上的连环画往抽屉里塞。
常科长冷冷地说:“我说过不止一遍了吧?不许在办公室干私活,你们俩,一个织毛衣,一个看闲书,谁也不干活,是不是?”
王琴和小齐都耷拉着脑袋,谁也没说话。
常科长说:“小陈调到咱们科室,是来帮你们干活的,不是代替你们干活——”
静安听到这句话,她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王琴和小齐,也是干活的?不是坐办公室的?
常科长弯腰,伸手,把脚边的毛线团捏在手里,丢到王琴的办公桌上。
常科长嗔怪地瞪了王琴一眼:“从明天开始,你们三个人分工干活,谁洗痰盂,谁扫厕所,谁拖地,谁擦楼梯,都分明白!要分不明白,我给你们分!”
常科长又看着王琴:“你能分明白吗?”
王琴马上说:“能!”
常科长说:“那就好,如果谁再打架,就请出办公室,我这里用不起你!”
常科长说完,在办公室里逡巡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
静安抬眼看着王琴,心里憋着一股气,原来,这两人都是干活的,跟我装什么犊子?
王琴的眼睛没看静安,而是看着小齐:“小齐,明天早晨,你来之后,洗痰盂——”
小齐立刻不高兴,丧着脸:“我洗痰盂,她干啥呀?”
王琴也不高兴:“小陈扫厕所,要不然你和小陈换,你扫厕所,她洗痰盂。”
小齐连忙说:“算了,我还是洗痰盂吧。那,你干啥呀?”
王琴说:“我擦楼梯,我浇花,楼上的地,你拖,小陈拖楼下的地面。”
小齐嘟嘟囔囔地,不高兴。静安心里却乐开了花。
原来,都是工人,谁都不是坐办公室的命,就别装了!
静安打了一盆水,洗手洗脸,长舒了一口气,扬眉吐气。
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攥着摇把,直接送到公婆开的小铺。
静安对婆婆说:“这是九光四轮车的摇把,我把四轮车要回来了。他要是回来,就到我们厂子门口,取车去!”
婆婆不相信地看着四轮车上的摇把:“那你干啥去呀?”
静安说:“我找人帮忙要车,我现在请人吃饭去。”
婆婆说:“孩子不接了。”
静安没理婆婆。接不接孩子,你也不帮忙看,闲事管多了,自己的事情反倒处理不好,一辈子被公公压迫——
静安不想做婆婆这样的女人,她要为自己活着,为冬儿活着,要有尊严地活着。
这个下午,对静安很重要,葛涛“轻而易举”地要回了四轮车。
而她呢,也办成一件事——跟办公室里的两个女人真刀真枪地干了一架。
这回,静安的工作减量了,只剩三分之一,她轻巧多了,这办公楼里,看来还有点待头!
静安发现一件事,一个人,不能总是忍耐。忍耐到极限,非常容易做错事。就像扔暖壶。
她完全可以把暖壶砸在地上,听个响就行了。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暖壶扔到楼下,要是真的砸了人,把人砸坏,那静安就要给人看病。
如果对方治不好病,静安的一辈子就毁了,对方也毁了。
静安想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能做蠢事。谁要是欺负她,她就马上还击,都不用等到明天,免得自己憋气带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