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光在工地上忙得焦头烂额。一旦下雨,就是九光最闹心的时候。
因为是露天施工,只要下雨就要停工休息。工期却越来越逼近。
大雨倾盆而下,工人们都四散奔逃,顷刻间,工地上只看到钢筋,垒起的房架,还有一个个灰扑扑的沙堆,红色的砖垛。
泥地上雨点溅起的水泡老高,叮叮当当砸着什么?不知道哪个工人跑得急,安全帽都丢在工地上。
九光跑进食堂,小茹和两个小工正忙乎晚上的饭菜,有二十来个农村的瓦工,晚上要在食堂吃饭。
九光给了小茹一沓钱,说:“从明天开始,每顿饭都要加一个荤菜,伙食必须搞上去,加班加点的干呢,伙食不能差!”
小茹看到钱,眼睛一亮,伸手把钱拿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个花手绢把钱包上,塞到衣兜里。
那花手绢是一朵红艳艳的腊梅。
九光的传呼机忽然响了,他看到是葛涛的电话,不想回话,可是又不能不回话。
附近没有电话亭,他要到工地外面去找电话亭。
一把花伞递到九光的面前,还有一张甜美的笑脸。
小茹说:“你打伞去吧,外面雨大。”
小茹的温柔是静安没有的。或者说,谈恋爱的时候,静安像小茹这样温柔。
可结婚之后,静安就变得越来越犟,越来越不听话——
九光打伞跑到工地外面,在一家小铺给葛涛打电话,接电话的竟然是静安。
静安说:“葛老板这里今天客满,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还说已经给你打完电话,我不放心,再给你打个电话。”
静安也撒了一个谎。九光虽然不高兴,但他也知道,他要靠葛涛挣钱。
虽然他姐夫在局里有些事说了算,可县官不如现管,葛涛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要听葛涛的。
九光说:“行,我知道了,你让妈去接冬儿,我在工地呢。”
静安说:“下雨了,工地还能干活吗?”
九光说:“这里事儿多了,你不懂。”
静安其实是想跟九光说:自己稍微晚一会儿回去,她没想在长胜唱一晚上。因为晚上,田小雨那个教音乐的同学就会来长胜。
不料,九光以为静安晚上还要继续唱歌,他竟然没有阻拦她。
静安也乐得留在长胜唱歌。
她没有怀疑九光,也没有多问,就说:“行,我给妈打电话。”
挂断电话,九光心里沉甸甸的,又似乎轻松了不少。
他打着伞往工地里飞快地跑去。
晚上,一直唱到九点多,客人才少了一点,静安已经唱累了,打算回家。
葛涛照样把唱歌的收入分成三份,给了琴师一份,剩下的都给了静安。
葛涛说:“我送你回去。”
静安有点戒备。葛涛说:“外面下雨呢,那就让宏伟送你回去。”
静安更不能让李宏伟送她,田小雨一直留在舞厅,没有走,就怕静安跟李宏伟搭话。
她说:“我自己走。”
她下午来的时候,就穿着一件乔其纱的连衣裙,这裙子薄极了,冷风一吹,雨水一浇,就跟没穿衣服一样。
静安从小姚手里接过雨伞,可看着外面的大雨又犹豫了。
葛涛在身后推了静安一把:“走吧,我浪费点时间,开车送你一趟,还有话跟你说,挺重要的事。”
静安被葛涛骗了多少次,但她记不住。她很少说谎,她就觉得别人跟她说的都是真的。
长胜大厅的窗前,有人掀开封住窗子的门板,从缝隙里,向外打量着静安和葛涛。
看到静安坐上葛涛的车,那个人叹了一口气。那是刘艳华。
刘艳华想不明白,静安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又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还有什么能吸引葛涛呢?
她刘艳华还是个大姑娘,怎么就争不过静安?
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会撒娇会喝酒会跳舞会骂人,关键时刻还敢动拳头,怎么就降不住葛涛?
刘艳华不知道,有些人就喜欢苹果,你给他橙子,给他草莓,给他圣女果,他也不喜欢。
尤其是主动送上门的,他弃如敝履。因为他没有征服感。
静安上了葛涛的212,葛涛又来了一句:“看来你的命也就这样了,就是坐212的命。”
静安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打量开车的葛涛。
葛涛个子高,身材有点略微显瘦,不过,他的手臂上都是那种硬邦邦的肌肉,显得很有力量。
静安的目光沿着葛涛的手臂,打量着方向盘,目光又落在车盖上。
车盖上丢着一盒烟,还有一个红色打火机。打火机上面印着长胜的电话号。
葛涛一边开车,一边伸手摸过烟盒,抖出一根烟叼在嘴角。
他眯缝着眼睛斜睨着静安:“那么没眼力见呢?点烟呢?”
暗夜里,路灯都没有亮。小城的路灯,一条街上能有一个路灯,就是奢侈了。
只有葛涛这辆212的车灯,在雨夜里爬行。
静安从车盖上拿起长胜的打火机,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还是没有打着火。
静安不太会用打火机,她也没给谁点过烟。家里气罐点火,都是用火柴。
葛涛叹口气:“见过笨的,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他伸手从静安手里掠过打火机,手指若有若无地从静安的掌心划过,静安哆嗦了一下。
啪地一声,打火机亮了,照亮了车厢,也照亮了葛涛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
严肃起来,葛涛脸上那种狠劲让人不敢直视。
但此时此刻,葛涛脸上好像捕捉到猎物的那种心满意足,嘴角却噙着一个嘲讽的冷笑。
静安不去看葛涛,她抬头看着车窗外的街道。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两三米的距离,车子似乎开得比往日慢了很多。
街道上,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泥泞的路面上都是雨水。
一只灰褐色的耗子从马路上奔过,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动物——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喘息声,还有袅袅的烟雾,把两人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车厢本来就小,又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还有一根点燃的烟,好像所有的空间都没了,烟雾再多一点就把车厢挤爆。
静安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她说:“六哥,你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说吗?”
她把六哥两个字叫得很响,提醒葛涛的身份是兄长。
葛涛嘴角明显地露出一点笑,好像猜透了静安的心思。
葛涛说:“我要是说没事,你是不是骂我一句,打开车门就走?”
静安心里想,我才不会像过去那么唬呢,你要先把我送到家,我再骂你——
但静安也不能示弱,就说:“你不会骗我的,你是个好人——”
葛涛哈哈大笑,说:“你这招儿对我没用,我就是个混蛋王八蛋,谁说我好,我自己都不信!你甭给我戴高帽子,你这招对宏伟和老谢好使。”
静安闭上嘴不说话,她知道,她嘴皮子不利索说不过葛涛。葛涛什么混账话都能说出来,静安有顾忌,不能说牙碜的话。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点,快要到母亲家的胡同了,葛涛一踩刹车,车子停了。
静安心里一哆嗦,他为什么现在停车?
扭头看向葛涛,葛涛也正看向静安。静安浑身都戒备着,后悔坐葛涛的车,还不如让李宏伟送她回来。
葛涛默默地伸手过来,静安紧张极了。但葛涛的手并没有碰她,而是拿起车盖子上的烟盒。
他抽着烟,把车窗降下,他把烟伸到车窗外。这里背风,雨往一侧打,淋不到葛涛的烟头。
烟雾在暗夜里缓缓地流淌。
静安说:“你送我到这就行,胡同里难走,我下车了。”
葛涛说:“我抽完这根烟送你去,那胡同却黑的。”
静安握住门把手的手,松了下来。
葛涛又抽了一口烟,说:“这件事我放到心里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李宏伟也知道,但他不让我告诉你——”
静安一听李宏伟也知道,这是什么事啊?
她扭头问:“到底啥事?说吧,你不说我反倒着急。”
静安一扭头,厚嘟嘟的嘴唇,正好对着葛涛的烟头。
葛涛来了邪劲,脱口说:“让我亲你一下,我就说——”
静安转身就打开车门,身后葛涛说:“九光有女人了!”
静安的一只脚已经踩到雨里,她感到外面的雨水,冷得彻骨,连忙把脚缩了回去。
静安没说话,她拿出包里的水杯要喝水。她感到冷,两只手都冻得哆嗦了,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但保温杯里的水已经凉了。
葛涛说:“你不问问九光的相好是谁呀?”
静安说:“我认识吗?”
葛涛说:“你要是想认识,我就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认识就别打听。”
这个雨夜,静安坐在车里,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雨水哗哗地下着。
车窗上的雨刷停了下来,车窗上都是倾泻下来的雨水。
静安说:“你糊弄我吧?”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葛涛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葛涛说:“宏伟也知道,你可以问他。”
静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是失望,痛苦,愤怒,屈辱?好像都有。
一只手伸过去,拿起车盖子上的烟盒,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到嘴唇里。
那是静安苍白的手。
只听暗夜里啪地一声响,打火机上顶着一团火苗。葛涛把火苗递到静安跟前,点着静安唇里的香烟。
火光照亮了静安惨白的脸,两只黑色的空洞的眼睛,好像两只乌鸦,在江边的旷野上无声地飞过。
葛涛喉头攒动了一下,手指也有点微微地颤抖。
他没有把打火机扔到车盖上,他在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静安抽了一口烟,剧烈的咳嗽,但抽第二口的时候,就平静下来,像一个老手一样两根手指夹着烟。
只是烟雾很呛眼睛。
静安透过烟雾想着九光和她,两年来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的一幕幕。
结婚之后,两人却渐行渐远,现在,天天担心静安外面有人的九光,他自己却在外面有人了。
静安想不透,背叛婚姻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这一刻,她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堆满了垃圾,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一只手伸过来,打火机上顶着一团火苗,送到静安的唇边。静安的烟竟然熄灭,她忘了吸。
静安看着葛涛:“六哥,你为啥告诉我这些?”
葛涛说:“你老爷们背着你在外面有相好的,是个朋友都得告诉你。”
静安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办呢?”
葛涛说:“这事好办,看你的态度,你要是还想跟九光过日子,那个女人我来处理。你要是不想跟九光过日子——”
葛涛的脸凑了过来,说:“我立马就让他变成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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