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静安是在西屋沙发上睡的,没有回卧室。
没离婚之前,她想一直睡在沙发上,和九光分居。
九光夜半去厕所,回来之后,站在西屋门口推了下门,没有推开,他站了片刻,脚步声往卧室去了。
这一夜,算是过去了。天亮时,九光骑着摩托去工地。
听到摩托车上突突突地出了院子,静安的心放松下来。
给冬儿吃了药,喂了饭。冬儿虽然好些了,可她懒洋洋的,不想去幼儿园。
婆婆说:“你白天要是没事,就在家哄着冬儿,晚上你出夜市把冬儿送小铺去。”
静安说:“上午我有事,下午没事,妈,上午冬儿去你的小铺行吗?”
静安是忐忑地跟婆婆说的,没想到,婆婆痛快地答应了。
静安回到房间收拾自己,她把头发梳了一个高马尾。把母亲给她做的长旗袍穿上之后,镜子的女人一下子变了,变得亭亭玉立。
旗袍把她身体的优点都完美得凸显出来,让静安都有点不敢直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是自己吗?
静安最后还是把旗袍脱掉了,太美了,反而不敢穿,这不是上台演出,这是去参加笔会。
再说,冬儿还病恹恹的,静安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了,婆婆会有想法。
静安把她写的文章看了一遍,《八月的天空》,写了静安在这个夏季里的一些遭遇,婚姻,工作,孩子,婆家,娘家,出摊。
这些事情,浓缩成三四千字,不知道这样的一篇文章,能不能算是一篇好文章。
静安拿着抹布把自行车擦得锃亮,戴上墨镜,背上挎包,穿了一件暗紫色的乔其纱裙子,骑着自行车离开家。
她没有从小铺门前路过,担心婆婆看到。她从金凤凰门前过,去找二平。
二平还没梳洗呢,蓬头垢面,嘴唇上的口红掉了一半,嘴唇起皮了。
二平看到静安笑着说:“你等我一会儿——”飞快地跑了回去。
大约十分钟后,二平光彩夺目地出现在静安面前。
二平穿了一件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长发在脑后梳了一个高发髻。脸上不施脂粉。
这样的二平,除了眼神看人有点花哨,其他,都像一个纯纯的学生。
静安说:“这天多热,你怎么不穿裙子?”
二平说:“这么穿,我显得正经点。”
静安笑了,说:“那你平常是不正经呗?”
二平说:“看你说的,谁正经上这里挣钱?再说了,正经的人还能挣到钱?”
静安一愣,看着二平。
二平哈哈一笑,帮静安推起自行车:“我驮你,都好长时间没有骑自行车,都想了。”
二平骑上自行车,静安跳上后座,二平摇晃了两下,很快,自行车骑稳了。
静安说:“去舞厅玩的都是什么人?”
二平说:“好人坏人都有,不过男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个字——”
静安好奇地问:“什么一个字?哪个字?”
二平哈哈地笑了:“色!”
静安也笑。
二平说:“男人不正经,是花钱。女人不正经,是挣钱。都是不正经,谁也别说谁。”
静安倒有点欣赏二平的直率。
两人来到市宾馆楼下,把自行车锁在自行车架子里,踩着红地毯,进了宾馆。
门口一个身披红色条幅的迎宾员,走过来,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二平连忙回头看着静安。静安说:“我们是来参加笔会的,文化馆的笔会——”
迎宾员马上露出笑脸,伸手往楼梯上指引,说:“请这边走,三楼左拐,小会议室,门口有标识——”
往楼梯上走的时候,静安也看到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欢迎文学爱好者来到大安市宾馆,我们会竭诚为您服务,开会地点,三楼会议室。”
静安和二平连忙往台阶上跑,看到周围的人都步履轻松,她俩马上放慢了速度,但看到没人的时候,又跑起来。
三楼会议室门前,也立着一个牌子,旁边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看到两人,微笑着说:
“你们是参加笔会的人员?”
静安和二平连忙点头,对方说:“请您签名,留下联络方式。”
静安拿起笔,签好名字,地址还是留在裁缝店。
二平留地址的时候,犹豫了,她看向静安,静安说:“就写金凤凰。”
会议室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这笑声里,有男人的笑,有女人的笑,豪爽奔放。
静安和二平推门走了进去,看到一个大大的圆桌,众人围在圆桌前,说笑着。
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稿纸。
他们似乎在议论谁的文章,车老师的笑声最响亮。
看到有人进屋,众人抬头向门口望过来。车老师看到静安,笑着冲静安招手。
“小陈,你来,我给你介绍——”
静安要带二平过去,二平不去,用手往前推静安,二平走到后面的位子去坐。
静安也紧张局促,向车晓东走过去。
车晓东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两位男士,一位头发胡子都白了,大约七八十岁的样子,面色白净,穿着白色的汗衫,米色的裤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扇风,目光柔和,文质彬彬。
旁边那位穿着灰色的短裤,一双拖鞋,一件浅色的半截袖,扣子就系了一个。
他大约四五十岁,说话带着膛音,笑声最爽朗。
会议室里也热。车晓东给静安介绍,那位老先生是上官老师,在省城一家杂志做编辑,已经退休。
穿短裤拖鞋的那位男士,是市里双月刊的王主编。
两人都热情地跟静安握手。
静安还是第一次握手,有点局促不安,伸手的时候,伸错了手,伸了左手,脸涨得通红。
上官看着静安,微笑着说:“你就是陈静安?我看了你那篇《唱歌》,题材好,角度好,提炼得也不错,这次又有新作品吧?”
静安腼腆地说:“前天新写了一个。”
上官说:“那太好了,等一会儿给大家朗读,我们洗耳恭听。”
老人家说话谦和,声音轻柔,像一缕微风,让静安心里很舒畅。
王主编说:“静安,你要是得到上官的指导,那可太好了,你的文学水平能提高一大截——”
有人过来打听,谁是文学大赛三等奖的获得者。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跟静安打招呼。
静安有脸盲症,她也分不清是谁,也不敢盯着人看,窘得一张脸一直发烧。
直到回到后面,跟二平坐在一起,她一颗心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二平低声地说:“你还获奖了,奖金多少钱?”
静安笑,低声地说:“不告诉你。”
八点半,会议开始,车晓东主持这次笔会,他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众人就开始朗读自己的作品。
朗诵之后,上官和王主编,分别指出文章的优点和缺点,给出修改的方向。
让静安意外的事,开会的时候,竟然进来一些扛着设备的人,是电视台来录像的。
笔会开得热热闹闹,不仅上官和王主编对作者文章进行点评,旁边的创作者,也对作品品头论足,笑声不断。
静安听着别人的文章,有点自卑,担心自己的文章拿不出手,不敢朗读了。
来参加会议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带来作品,很多人是来听老师点评的。
当轮到静安朗读作品的时候,车晓东向大家介绍:
“这位年轻的女作者,就是本次文学大赛三等奖获得者,陈静安。”
众人哗哗地鼓掌,静安更窘了。
不过,拿出文章,她便声情并茂地朗读自己的文章,无论是好与坏,反正,都已经写完,那就念出来吧。
静安朗读完,没有人说话,她吓了一跳,是不是大家都觉得她的文章不好啊?
身旁的二平低声地说:“我都要哭了,你写的太好了!”
静安认为二平是跟她关系好,才这么说的。
就听车晓东说:“这篇小说打动我了,写出了这个夏天的闷热,写出了婚姻里女性的绝望和无助,还有生存的危机——”
上官老师看着静安:“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能写出这么深刻的作品,不过,人物略显单薄——”
旁边的王主编忽然说:“上官,你的观点我不认同,我反而觉得人物这样描述,很有立体感,很自然,很生动——”
上官说:“如果人物的侧面,再多描写一些,这个故事囊括的东西就更多,显得有底蕴,内容也更丰富。”
车晓东说:“王主编,我觉得上官说得对,这篇小说还可以修改得更好。”
旁边一个作者说:“我觉得不应该修改,好作品自然天成,无需雕饰,我同意王主编的看法,这么写,反而清新,更能突出女主人公的那种无助和哀愁——”
两伙人争得面红耳赤。
静安愣住了,又觉得这样一群人可亲可近。
车老师说:“小陈,你别见外,我们在一起讨论作品,都是争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就差打起来了,这是坦诚的沟通——”
轮到二平,二平没有念她的诗歌,她觉得拿不出手,打算回去再多写两首。
中午,宾馆安排免费的午餐。
静安和二平吃着精美的食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坐在这么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就餐。
餐桌上美食你可以随便拿,随便吃。服务员还非常尊重她们。
静安和二平,要的就是尊重。
那时候,静安还不知道,这叫自助餐。
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聚在一起,男人们喝酒,女人们边吃边聊。
有人问:“静安,你的小说是真事儿吗?”
还有人问:“你的丈夫真是那样吗?”
静安抿嘴笑,她真希望额头上的刘海长一点,可以把她的脸挡上。
文学大赛的一等奖空缺,二等奖获得者在机关上班,出差,没来参加笔会。静安没有看到。
下午,众人要去老坎子江边划船玩,晚上就在江对岸拢起篝火,吃烤鱼。
但静安没有去,她惦记冬儿,也想去长胜看看。
二平也回金凤凰,金凤凰下午就有客人上门,她回去挣钱。
分手的时候,车晓东递给静安一张写满字的纸。
车晓东说:“修改意见给你,你回去好好修改。无论生活多么忙碌,一定不能放弃文学。
“文学,是生命中的一道光,多么枯燥的生活,你也会因为文学,觉得有希望,有奔头——”
这次笔会,彻底改变了静安的命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