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景宸伸出的手,那姿态看似礼贤下士,却更像一道不可抗拒的敕令。
他没有丝毫犹豫,亦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沉静,抬步,踏上了通往那璀璨灯火与无形刀锋的汉白玉台阶。
步履沉稳,青衫旧履,在灯火下愈发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
景宸嘴角噙着那抹恰到好处的疏离笑意,待陈九行至身侧,才与他并肩,缓步向内走去。
玄色常服与青布旧衫并行,一个尊贵如云中龙,一个沉潜如渊底石,形成极其刺眼的对比。
福公公早已躬身退至一旁,姿态恭谨。
穿过高大的门洞,真正的琼林苑盛景扑面而来。
大殿之内,穹顶高悬,绘着九天祥云与仙人奏乐,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一片富丽堂皇。
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金丝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无数盏琉璃宫灯、鎏金仙鹤烛台将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光线在琉璃盏、金玉器皿上折射出炫目的华彩。
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沉水香、以及各色珍馐美酒的馥郁气息,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
殿中席位呈扇形环绕主位区域,
主位自然是空悬的帝座,其下左右,则是一些亲王和重臣的位置。
三皇子景宸的位置,便在主位下首靠前,
此刻,殿内已是宾客云集,
身着各色锦袍玉带的勋贵、羽扇纶巾的清流鸿儒、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三五成群,或低声谈笑,或执杯互敬。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穿梭其间,营造出一派盛世升平、文华鼎盛的景象。
当景宸与陈九并肩步入大殿的瞬间,这片浮华的喧嚣如同被投入冰块的沸水,瞬间凝滞!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探究、难以置信、鄙夷、嫉恨……如同密集的箭雨,瞬间聚焦在那个玄色身影旁、一身旧青布衫的陈九身上!丝竹声乱了调子,谈笑声戛然而止,舞姬的脚步都顿了一瞬。
“三殿下!”
“参见三殿下!”
短暂的死寂后,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声音带着恭敬,但更多的目光却如同粘稠的胶水,牢牢粘在陈九身上,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
“诸位免礼。”
景宸的声音清越平静,带着天生的威仪,他目光扫过全场,脸上带着那抹温润疏离的笑意,
“今日琼林雅集,以文会友,不必拘礼,本王来迟,自罚一杯。”
他走到自己的席位前,早有侍者奉上美酒。景宸端起玉杯,姿态优雅地一饮而尽。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但焦点,始终不离他身侧那个沉默的青衫身影。
“殿下客气了。”
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热情,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棠色锦袍的老翰林站起身,正是孔希声。
他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陈九身上扫视,
“殿下能来,实乃此次雅集之幸,只是……”
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关切”,看向景宸身旁,
“不知殿下身边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俊彦,是哪家高门的麒麟儿?恕老夫眼拙,一时竟未能认出。”
这一问,如同点燃了引信!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景宸,等着他介绍,或者说,等着看陈九如何被当众“定位”。
景宸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的意味,他侧身,将陈九的身影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孔师谬赞了,这位,便是近来名动洛京,于琅琊书斋清谈之上,得文若先生公开宗立派之誉,纵论江南水患漕运、见解精辟的陈九,陈公子!”
“陈九?”
“他就是那个庶人陈九?!”
“文若先生开宗立派之誉?竟是他?”
“三殿下竟亲自引他入席?”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景宸亲口确认,并以如此郑重的姿态介绍,甚至点出“文若公赞誉”时,整个大殿还是瞬间炸开了锅!
惊呼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勋贵席位上,许多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清流之中,亦是神色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原来……竟是陈九公子!”
孔希声脸上的“疑惑”瞬间化为“恍然”,随即又转为一种极其夸张的“惊喜”和“敬仰”,声音洪亮得近乎做作,
“久仰公子大名!如雷贯耳!琅琊书斋清谈之论,老夫虽未能亲临,然听闻公子拆解江南困局,条分缕析,直指本源,更献退耕还林、筑坝调沙等惊世良策,实乃经世大才!老夫钦佩之至!今日得见公子真容,实乃三生有幸!”
他对着陈九的方向,竟微微拱手示意。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谄媚的吹捧,让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谁都看得出孔希声这“敬仰”背后的虚浮与刻意。
这哪里是敬仰?分明是捧杀!是将陈九架在最高的柴堆上!
果然,孔希声话音未落,勋贵席位上便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原来是陈九爷!失敬失敬!”
兵部尚书王玄策之父摇晃着酒杯,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刚才在苑门外,咱们这位经世大才可真是威风八面啊!孙队长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多问了两句出身,就被陈九爷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得手臂都抬不起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呢!啧啧,这手段,这威风,当真是……开宗立派,不同凡响啊!哈哈!”
他身边的勋贵子弟们立刻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立刻接口,来自一位依附某位清流大儒的年轻门客,他故作姿态地摇头晃脑,
“陈公子那是真人不露相!你没听孔师说吗?人家可是能解江南困局、献治黄良策的经世大才!区区一个看门的武夫,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被教训一下,那不是理所应当吗?陈公子这叫……嗯,叫真性情!不拘小节!对吧,陈公子?”
他看向陈九,脸上是虚伪至极的“敬佩”,眼神却充满了挑衅。
“不拘小节?我看是跋扈嚣张吧?”
成安侯次子萧疆冷哼道,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又猛地合上,
“一个庶人,仗着几分歪才和……嗯,某些贵人的青眼,就敢在琼林苑门前行凶,折辱朝廷侍卫!这要是传出去,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琼林苑的清誉于何地?”
“就是!琼林苑是什么地方?是文华荟萃、清贵雅集之地!岂能容此等不知礼数、行事狠戾之徒登堂入室?”
立刻有人附和,矛头直指陈九的身份和行事。
一时间,勋贵与部分清流门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或明或暗,或直接攻讦,或阴阳怪气,目标只有一个——将陈九钉死在“庶人粗鄙”、“行凶跋扈”、“不配登堂”的耻辱柱上!
方才门前那场冲突,被他们刻意扭曲、放大,成了攻击陈九最有力的武器!
大殿内气氛压抑而紧张,
景宸端坐主位下首,神色平静地品着酒,仿佛对眼前的攻讦充耳不闻,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孔希声捋着胡须,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