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竟亲自下场针对一个庶人?
这陈九,到底触动了父皇哪根逆鳞?
二皇子景啸天则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等着看好戏。
整个琼林苑,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恶意与期待,如同无形的千钧重担,轰然压向那个角落,压向那个站在“庶人与狗”牌子前的青布旧衫身影!
陈九站在那里,背对着那块充满极致侮辱的木牌,面对着整个大景朝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灯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将他与那块牌子连接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不再低垂,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剑,直直迎向高踞龙座、如同神只般俯视众生的景帝。
那眼神中没有惶恐,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清醒。
景帝的推波助澜,三皇子的冰冷算计,群臣的虎视眈眈,他看得一清二楚。
“草民遵旨。”
陈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大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他没有使用任何谦卑的自称,一个简单的“草民”,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硬气。
他没有走向大殿中央,依旧站在他那低矮的榆木案几旁,那块“庶人与狗”的牌子就在他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位置,这个姿态,本身就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抗争。
“陛下垂询,张大人求教,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陈九的目光扫过激动又带着歉疚的张维,最后落回景帝脸上,
“然治国如烹小鲜,水患治理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大事,空谈理论,无异于画饼充饥,草民斗胆,请陛下赐舆图一幅,沙盘一座,算筹一具,纸上谈兵,难见真章,需以图示,以数推演,方能稍窥其理。”
此言一出,大殿内又是一阵骚动。
“舆图?沙盘?算筹?他要做什么?”
“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陛下面前,还敢提要求?”
孔希声立刻抓住机会,厉声斥责:“大胆陈九!陛下面前,岂容你讨价还价!让你说便说,要什么舆图沙盘?莫非是胸中无物,借此拖延搪塞?”
陈九看都没看孔希声,目光依旧锁定景帝,声音沉稳:
“孔师言重,治大国若烹小鲜,亦需锅灶薪火,治水如用兵,岂能不知山川地貌、水流缓急、土质软硬?若无舆图,何以指认要害?若无沙盘,何以推演水势?若无算筹,何以计算工料、权衡利弊?若仅凭口舌空谈,便断言可行与否,岂非儿戏?
草民不敢欺君,亦不敢以虚言误国,故恳请陛下赐予实证之具,以尽草民鄙陋之见。”
他这番话,逻辑严密,掷地有声。
直接将“空谈误国”的帽子反扣了回去,强调实践与数据的重要性,更抬出了“不敢欺君误国”的大旗。
景帝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看着下方那个在如此重压下依旧条理清晰、据理力争的青衫身影,眼中那丝兴味似乎更浓了,他沉默片刻,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点。
“准。”声音平淡,却带着金口玉言的重量。
福公公立刻尖声吩咐下去。
很快,几名小太监吃力地抬着一座巨大的、覆盖着锦缎的沙盘进来,置于大殿中央空地上。
另有内侍展开一幅详尽的《江南河渠水利图》,悬挂于侧,算筹等物也迅速备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大殿中央的沙盘和图卷上。
陈九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步走了过去。
他步履沉稳,青衫旧履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无声无息,却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
他走到沙盘前,揭开锦缎。沙盘制作精良,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尤其江南水网,更是重点标注。
陈九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拿起算筹,旁若无人地快速拨弄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置身于自己的书房,而非这杀机四伏的琼林大殿。
片刻后,他放下算筹,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指向沙盘上某处标注着“淤积严重”的河段,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响起:
“治水之要,首在知彼,张大人方才问及梯田固土,此乃治本缓策,非朝夕之功,却为千秋之计,其效在于何处?在于减沙二字。”
他手中的竹竿点在河段上游的丘陵山地:“此地土质疏松,雨季冲刷,泥沙俱下,乃下游淤积主源之一,若于此广植深根林木,如松、柏、栎,辅以梯田耕作,田埂以石砌或植草固土,则可有效截留雨水,减缓流速,使泥沙沉淀于梯田之内,减少入河泥沙量,经草民推算,若于上游五县推行此法,十年内,此段河床淤积速度可减缓三成以上。”
他一边说,一边用竹竿在沙盘上示意梯田的分布和植被覆盖区域,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有力。
张维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
孔希声却冷哼一声:“十年?缓不济急!且强征民田改梯田,耗费巨大,易生民怨!此乃书生空想!”
陈九并不反驳,竹竿顺势滑向下游一片地势低洼的区域:
“故需疏堵结合,救急之策,在此——湿地蓄洪。”
他指向那片区域,“此地本就易涝,不宜耕作,强筑高堤,劳民伤财,且终有极限,不如化害为利,规划为蓄洪区,于主河道关键节点设可控闸门,洪水暴涨危及堤防时,开闸泄洪入此区,保主河道安澜,洪水退后,泥沙沉淀于此,反成沃土。
更可因地制宜,将部分蓄洪区深挖,引入活水,形成人工湿地,平日可涵养水源,调节气候,繁育水禽鱼类,百姓可渔猎获益。
如此,泄洪保堤之需可解,又得新利,岂非一举两得?
此区蓄洪量,经算,可容纳相当于主河道洪峰期两成水量,足以缓解下游重镇压力。”
他手中的竹竿在沙盘上勾勒出闸门位置和蓄洪区范围,思路之新奇,考虑之周全,再次让张维等务实官员眼前一亮。
“巧言令色!”
老翰林气得胡子直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