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薇不负所托,在与明凰见面之后,清流开始发力,
连日来,朝堂之上,一股微妙而清晰的风向正在悄然转变。
先是都察院给事中刘希古,这位以刚直不阿、精通河工着称的清流干臣,在早朝之上,针对江南水患连年糜耗国帑、民不聊生的现状,慷慨陈词。
他不再仅仅空谈“吏治清明”、“爱民如子”的大道理,而是拿出了一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的条陈,
其中“于上游丘陵山地广植深根林木以固土保水”、“因地制宜,于低洼易涝不宜耕作处规划蓄洪区,泄洪保主河道安澜,退水后反成沃土”等核心观点,引得不少务实官员频频点头。
其论述严谨,引经据典,俨然是多年实地考察后的深思熟虑。
紧接着,新科翰林院庶吉士林致远,这位出身江南水患重灾区的年轻才俊,也上了一道《疏浚漕运、安民固本疏》。
他痛陈漕运梗阻对京师民生的巨大影响,更提出了“改良漕船,借鉴海船水密隔舱之法,一舱破损,整船不沉,保漕粮与人命”、“严查沿途关卡盘剥,建立漕运讯息快传之制”等具体革新之策。
其言辞恳切,切中时弊,带着浓厚的乡土情怀和务实精神。
更令人侧目的是,向来以古板守旧着称的老翰林钱阁老,竟也在一次关于工部河工预算的讨论中,破天荒地支持了刘希古关于“梯田固土乃长远之计”的观点,虽然依旧强调“需稳妥推行,不可操切”,但态度已然松动。
这些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在原本被勋贵集团把持、清流空谈充斥的朝堂上,汇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清泉。
他们所提之策,逻辑严密,指向明确,充满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智慧和担当,与之前陈九在琅琊书斋拆解问题、推演因果的思维方式,隐隐呼应。
高踞龙座的景帝,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
他面上依旧沉肃威严,不动声色地听着臣工们的奏对,心中却掀起波澜。
成了!
他心中暗赞一声,这正是他默许、甚至暗中期待的局面!
明凰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巧妙!
她果然看穿了朕的心思,也找到了破局的钥匙——清流中的务实派!
借由柳明薇这个关键节点,成功地将陈九那套惊世骇俗却直指要害的“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学,不着痕迹地“化入”了清流的血脉之中!
刘希古、林致远……这些清流官员的奏对,字字句句都闪耀着陈九思想的影子,却又被巧妙地披上了清流务实、忧国忧民的外衣,显得堂皇正大,无可指摘。
朝堂之上,那些勋贵们再想用“庶人妄议”、“奇技淫巧”来攻讦,已是无从下口,因为提出这些的是清流干臣,是翰林新锐!
景帝的目光扫过下首几位皇子。
大皇子景昭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宽慰和喜色,显然乐见其成,觉得这是解决江南困局的好兆头。
二皇子景啸天则显得有些烦躁和不耐,似乎对这些“琐碎”的水患讨论嗤之以鼻。
而三皇子景宸……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温润如玉、谦恭有礼的姿态,垂手肃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也在为这些良策的提出而欣慰。
但景帝那阅尽沧桑的锐利目光,却捕捉到了景宸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鸷与冰冷。
景帝心中冷笑,老三,你这条毒蛇,也感到威胁了吧?
明凰这一手,不仅破了你在琼林苑的杀局,更釜底抽薪,将陈九的威胁化于无形,反而借力打力,开始构建她自己的力量!
“刘爱卿、林爱卿所奏,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景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难得的嘉许,
“江南水患,漕运梗阻,乃朕心腹之患,尔等能洞察本源,献务实之策,实乃社稷之福!
着工部、户部、都水监,即刻会商刘、林二位爱卿条陈,详拟可行章程,速速报朕!
若行之有效,解江南困厄,尔等当为首功!”
“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刘希古、林致远等人激动叩首。
景帝的认可,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将这股清流中的务实浪潮推向了高潮。
勋贵们虽然心中不忿,但皇帝金口已开,又有清流“大义”在前,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然而,景帝心中雪亮。
这一切的源头,那个躺在公主府暖阁里、被所有人视为“废人”的陈九,他的身影,他的贡献,被默契地、彻底地抹去了。
朝堂之上,无人提及,仿佛那些精妙绝伦的策略,真是刘希古、林致远等人皓首穷经、实地考察所得。
这正是景帝想要的结果!树立明凰的力量对抗苏家勋贵,又不至于让一个庶人掀起太大的波澜。
陈九的“废”,是这盘棋里最完美的掩护。
镇国公主府,暖阁
陈九趴在锦榻上,脸色苍白依旧,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蓝锋将一份誊抄的朝堂简报低声念给他听,
“刘希古……梯田固土……林致远……水密隔舱……”
陈九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化入得不错,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唯独没提陈九二字,烂泥糊墙,糊得严实,功劳自然都是墙上的锦绣文章。”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穿世情的漠然。
“殿下此局,已成。”
“清流务实派已显,陛下认可,江南水患之策得以推行,三皇子那边……暂时被压制住了。”
“压制?”陈九嗤笑一声,眼中寒芒更盛,
“毒蛇被惊扰,只会藏得更深,咬得更狠,景宸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此刻,恐怕比任何时候都想让我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暖阁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明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沉凝,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挥退了侍从,快步走到榻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陈九。
“陈九,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死不了。”
陈九抬眼看向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异样,“有事?”
明凰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和……荒谬:“两件事,第一,你的废,效果太好。
父皇对清流转向、江南策论推行甚为满意,对我的识人之明与统御之力更是赞许有加。”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嘲讽:
“所以,第二件事来了,父皇今日下朝后,特意召本宫入宫,重提本宫婚事!
言本宫已过摽梅之年,身为镇国公主,更应为天下女子表率,宜早定驸马,安邦定国!”
陈九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明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继续说道:“这还没完,父皇话锋一转,竟又提起柳明薇!
言其才貌双全,品性端方,乃洛京闺秀典范。
而就在方才,本宫得到消息——大皇子景昭,已于今日早朝后,正式向父皇请旨,求娶柳明薇为皇子正妃!”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谬与杀机的气息,瞬间从他看似虚弱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景帝重提明凰婚事,是敲打,是制衡,更是要将她这柄越来越锋利的“镇国之剑”,纳入皇室联姻的掌控之中!
而大皇子景昭求娶柳明薇……这绝非简单的儿女情长!
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联姻!
是看准了柳明薇在清流中的特殊地位和她与明凰刚刚建立起的微妙联系!
是想通过柳明薇,将这股新兴的清流务实力量,纳入大皇子一系的麾下!
景昭或许没有景宸的阴毒,但他背后的势力,绝不会放过这个染指清流、分化明凰力量的机会!
“好棋……”
陈九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
“真是好棋!我的废,成全了你的势,你的势,引来了群狼环伺!烂泥糊墙,糊住了毒蛇,却引来了豺狼争食!”
他猛地抬眼,看向明凰,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殿下,你的墙……糊得可真是热闹!”
明凰迎着他的目光,凤眸之中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和凛冽的杀意。
景帝的催婚,大皇子的求娶,如同两把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也彻底搅浑了刚刚打开的局面!
“热闹?”
明凰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这才刚刚开始!陈九,看来我们这摊烂泥,糊住的不仅仅是墙……还糊住了某些人的通天路!他们……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