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初春,寒意虽未散尽,但贡院前日益喧嚣的人声和各地举子们眼中燃烧的渴望,已将春闱的灼热气息提前点燃。
就在这躁动与期待交织的氛围中,一张措辞极其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的拜帖,由文若先生府上的老管家亲自送到了镇国公主府。
拜帖素雅,用的是上好的薛涛笺,墨迹清隽飘逸,字里行间流淌着一种前辈对后辈不世之才的激赏与恳切相邀:
“九公子台鉴:琼林苑一晤,公子高论,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格物致知,经世致用,实开一代新声!
老夫虽痴长几岁,然每每思之,犹觉茅塞顿开,获益匪浅。
公子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岂是开宗立派四字可尽?实乃我大景文运中兴之兆!
值此春闱在即,群贤汇聚洛,老夫不揣冒昧,于寒舍设一澄心小会,仅邀三五知己,煮雪烹茶,清谈文心。
非为虚名,实乃仰慕公子才学,欲抛砖引玉,再聆公子高论。
公子重伤初愈,本不该叨扰,然春闱乃士子龙门,公子身负经纬之才,当于此时砥砺锋芒。
老夫亦有些许浅见,或可助公子一窥堂奥。
万望公子拨冗光临,以慰老夫渴慕之心。若蒙不弃,实乃文坛之幸!
文若 顿首再拜,
这封拜帖,情真意切,推崇备至,字字句句都搔在陈九心坎上。
尤其是“开一代新声”、“大景文运中兴之兆”、“再聆公子高论”、“助公子一窥堂奥”等语,更是在琼林苑风波后,对陈九那被刻意打压下去的才华与抱负的一种“正名”与“期许”。
暖阁内,陈九捏着这封拜帖,指腹感受着纸张细腻的纹理,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经历了琼林苑的构陷、景昭风波中的隐忍蛰伏、以及被外界普遍视为“废人”的沉寂,文若先生这封毫不吝啬赞誉、姿态谦卑的邀请,如同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他心底因警惕而筑起的冰墙。
“文若先生……毕竟是文坛泰斗。”
陈九低声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年轻士子的光芒,
“琼林苑前,或许只是出于爱才之心,一时赞誉过甚,引来小人嫉恨,如今风波已过,他仍能如此看重……”
他想到了琅琊书斋的清谈,想到了文若先生点评时那中正平和、提携后进的风范。
这位老人,似乎与孔希声之流不同。
蓝姑看着陈九脸上的神色变化,心中警铃大作,忍不住提醒:“园主,文若此人城府极深,琼林苑前一句开宗立派便将您置于风口浪尖,如今春闱在即,他突然如此热络相邀,恐非善类,是否……”
“蓝姑,”
陈九抬手,打断了蓝锋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文若先生乃当世大儒,德高望重,他若真有害我之心,何须如此折节下交,亲笔相邀?
这封拜帖,字字恳切,是前辈对后辈的期许,
若我因前事杯弓蛇影,拒而不往,岂非显得心胸狭隘,不识抬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枝,眼中闪烁着一种被认同的渴望和重新燃起的斗志:“春闱在即,这正是我正名之时!文若先生清誉卓着,他的小会,汇聚的必是真正有识之士。
若能借此机会,阐述我心中所学,让更多人理解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理,或能真正扭转风气,为江南水患、为天下生民,寻一条切实可行之路!”
陈九的警惕,在文若那封情真意切、姿态极低的拜帖和“前辈期许”的光环下,终究是松懈了。
他太渴望证明自己,太渴望将胸中所学付诸实践,也太需要一个像文若这样德高望重的“正名者”。
他忽略了蓝姑的担忧,忽略了景昭崩塌后更深的水面下潜藏的恶意,更忽略了春闱这个特殊节点所蕴含的致命杀机。
“替我回帖文若先生,”陈九转过身,脸上带着决然,
“陈九,定准时赴会!”
三日后,澄心阁内,檀香袅袅,气氛比上次更为“私密”和“融洽”。
除了文若先生,只邀请了三位真正以学问着称、与文若私交甚笃的老翰林,以及柳明薇,显然,文若需要一位清流明珠作为“公正”的见证。
孔希声并未在场,似乎刻意避嫌。
文若先生亲自在阁前相迎,执手相看,嘘寒问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九公子气色见好,老夫心甚慰!快请入座!今日小会,只论学问,不论尊卑,公子尽可畅所欲言!”
落座奉茶,文若先生绝口不提琼林苑旧事,只谈文坛轶事、古今经典,言语间对陈九的“格物致知”理论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由衷的赞赏,仿佛一位真正求教的后学。
几位老翰林也态度和蔼,对陈九在琅琊书斋关于水患的见解表达了钦佩。柳明薇安静地坐在一旁,清冷的眸光偶尔扫过陈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气氛极好,陈九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甚至感到一种久违的、被真正理解的畅快。
文若先生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每每提问都切中肯綮,让陈九谈兴渐浓。
品过两道香茗,文若先生似乎意犹未尽,他放下茶盏,抚须叹道:“九公子之论,常能发前人所未发,切中时弊根本,老夫近来整理旧卷,偶得一残篇,所论之题,直指治国之核心,每每读之,都觉振聋发聩,却又觉其意未尽,颇感遗憾。不知公子可有兴趣一观,或能补其不足,令其焕发新辉?”
“先生过誉,草民惶恐。”
陈九拱手,但眼中闪烁着被激发的学术热情,
“若能拜读先生珍藏,实乃三生有幸!”
文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示意书童,书童捧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