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新政,其核心,其锋芒,其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魂魄,与你所思所想,几乎同源同流!”
明凰看着陈九,凤眸中光芒闪烁,“文若当日琼林苑的开宗立派,绝非虚言!他看到了永兴之火在你身上的复燃!”
陈九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巨大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创见”,竟是数年前那位奇女子早已点燃并试图燎原的火种!是历史的回响,也是未竟的遗志!他喃喃道:“所以……永兴并非失败于其策本身,而是……”
“触动了太多根深蒂固的利益!神京内部,被新政损害利益的勋贵、门阀、贪吏;外部,早已虎视眈眈、不愿看到一个强大统一中央王朝存在的四方诸侯——大景、大周、西夜以及南海诸国的前身!”明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
“他们找到了最完美的借口——离经叛道、牝鸡司晨、动摇国本!一场精心策划、多方联手的叛乱爆发了!”
“叛军里应外合,神京腹背受敌,永兴公主……这位柳方正口中女中尧舜的奇女子,最终在城破之际……”明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结局无人知晓,有说自焚殉国,有说死于乱军,神京陷落,王室血脉被屠戮殆尽,得胜的诸侯们瓜分了神京的疆域,为了掩盖自己篡逆的本质,为了彻底消除永兴思想的影响,他们联手做了一件事——抹杀!”
“抹杀神京的存在!抹杀永兴公主的名字!抹杀所有关于新政的典籍、言论、参与者!史书被篡改,遗迹被摧毁,知情者被清洗。神京、永兴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大的禁忌,一个被彻底埋葬的噩梦。
大景得到了最富庶的江南和部分北境,大周占据了东方平原和长城内侧,西夜吞下了西部山林,南海诸国则控制了海岸线。”
明凰指向舆图上那被刻意模糊的边界,“我们所知的天下,就是这样被强行拼凑出来的,所谓的前朝,不过是那些叛贼诸侯各自割据后互相攻伐的一段混乱时期,真正的前朝神京,早已被他们联手从历史中彻底剜去了!”
暗室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陈九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景帝听到“永兴”二字时那刻骨的忌惮与暴怒从何而来——大景的江山,是建立在背叛、屠戮和抹杀之上!
永兴的存在,就是大景皇权合法性最大的疮疤!任何提及它的人,都是在试图揭开这个流脓的伤口,动摇景氏皇族的统治根基!
“亡国余孽……”陈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斗志,
“景宸给我扣的这顶帽子,还真是……恰如其分啊!”
他终于明白了文若那句“你的路,注定比他们更艰难”的全部含义。
他所面临的,不仅是江南的烂摊子,不仅是洛京的明枪暗箭,更是整个由“弑君篡逆者”及其后代所把持的旧秩序的疯狂反扑!
明凰走到他面前,凤眸直视着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你知道了,文若用命,为你撕开了洛京的罗网,将你推到了江南。
那里,是旧神京最核心的膏腴之地,也是当年被瓜分时利益纠葛最深、新旧势力盘踞最顽固的地方!
水患是表象,其下是淤积了五十年的沉疴积弊、贪婪腐败和……对永兴二字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带着格物致知、富民均教的烙印踏入江南,在那些知道永兴旧事的人眼中,你就是行走的禁忌!是永兴公主的幽灵归来!”
陈九点头,江南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景帝这一步棋着实是将他扔进了水深火热之中,不过,此时的他也并非孤身一人,特别是感受到指尖流淌的剑气,他心中顿时豪气万千,
“这一次,我要孤身下江南!”
“什么?”明凰以为自己听错了,
“孤身一人,才无牵绊,进退由心。”
陈九转过身,打断她,眼神锐利如淬火寒星,疲惫之下是磐石般的坚定,
明凰凤眸微眯,深深地看着他:“你知江南有多大?”
陈九点头,又缓缓摇头:“知其广袤,不知其深邃。”
明凰走到巨大的大景舆图前,素手划过那条横贯东西、如同帝国血脉的浩荡大江。她的指尖落在江之南那片被特意以淡墨渲染、几乎占据舆图小半的辽阔区域,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沉重:
“你太小看这片土地的复杂了,江南之难,难在四重天!”
“其一,门阀天!”她的指尖重重点在几处地名上——姑苏、金陵、临安,
“顾、陆、朱、张,盘踞江南数百年,根深蒂固,富可敌国!田亩、桑蚕、盐铁、漕运……触目所及,皆有其影。
他们视江南为私产,朝廷政令,顺其意则行,逆其意则如泥牛入海!你的以工代赈、清丈田亩、整顿漕弊,桩桩件件,都是在挖他们的祖坟!
他们豢养私兵,结交朝臣,手段阴狠远超洛京勋贵,安平伯府与之相比,不过蝼蚁。”
陈九眼神凝重,他深知土地兼并、利益勾连是顽疾,但江南门阀的根基之深,仍超乎想象:“殿下是说,他们会成为新政最大的阻碍?”
“不是阻碍,”明凰斩钉截铁,
“是死敌!他们会用银子砸,用美人诱,用流言毁,用意外除!你孤身赴任,强龙难压地头蛇。””
“其二,灾患天!”明凰的指尖划过被朱砂覆盖的区域,
“千里泽国非一日之寒,河道年久失修,堤坝形同虚设,更有地方官吏为私利,或偷工减料,或故意掘堤泄洪保自家田亩!
水患之下,瘟疫横行,流民百万,嗷嗷待哺,赈灾钱粮,十成能有一成落到灾民手中便是万幸!
贪墨、克扣、倒卖、层层盘剥……此乃积重难返之痼疾,如附骨之疽。你既要治水,更要治吏!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陈九默默点头,水患表象之下,是吏治腐败的脓疮,他要在淤泥中开渠,阻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