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的手指,点在自己凭记忆绘制的汴京城防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巷。
“铁牛,原拱圣营重甲陌刀队什长,力能扛鼎,一手锻造技艺出神入化。我要立刻找到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张横看着他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无用,便沉声问道:“需要‘青蚨’做什么?”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张横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计划。
“我需要‘青蚨’帮我做一件事。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送到城西铁匠巷,最深处那家没有招牌的铁匠铺门口。”
张横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送棺材?周老弟,你这是要去招揽人,还是去结仇?这……这不是上门挑衅吗?那铁牛的脾气,火爆得很!”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悲凉,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
“张叔,你有所不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诉说一段被尘封的血色往事。
“这口棺材,不是催命符,而是……归队的号角。”
“十年前,老帅在葫芦口战前,曾亲口对弟兄们许诺:我拱圣营的兄弟,生是营中人,死是营中鬼。将来马革裹尸,我必会用最好的楠木棺材,将你们每一个人的骸骨,堂堂正正地送回故里,魂归故土!”
“铁牛,是那场血战的幸存者之一。这十年,他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但他心里,一定还在等着这口棺材。”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一口黑漆漆、散发着木材清香的上好楠木棺材,被四个漕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铁匠巷尽头那家铁匠铺的门口。
“铛!铛!铛!”
铺子里,脾气火爆的铁匠铁牛,看到门口的棺材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没有发作。
他只是打铁的声音,变得更加狂暴,每一锤落下,都像是要将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尽数砸进那烧红的铁块之中。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缓步走来,正是周邦彦。
他无视了铁牛那能杀人的目光,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仿佛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老帅说,英雄战死,当有归宿。”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打铁声。
“铛啷!”
铁牛手中的重锤,应声落地。
他那如铁塔般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死死地盯着周邦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怀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十年的剧烈颤动。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周邦彦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早已干枯的香囊,缓缓走到淬火的水缸前,将里面碾碎的干枯艾草,尽数倒入了水中。
“滋啦——”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木清香与特殊药味的奇特气息,随着蒸汽,瞬间在小小的铁匠铺里弥漫开来。
那是“拱圣营疗伤汤”的味道!是他们当年在死人堆里赖以活命的味道!
铁牛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高大的身躯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戒备,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
“不够!”
周邦彦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平静地看着铁牛,在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前缓缓蹲下,伸出右手,用一种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却奇异无比的节奏,在那光滑冰冷的棺盖上,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这不是敲击声!
这是“骨语”!是拱圣营当年为了在战场上传递机密,由老帅亲创、模仿骨骼断裂声的最高机密!
周邦彦敲出的内容,正是十年前,葫芦口之战,铁牛所在小队,从什长到伍长,再到每一个普通士兵的伤亡名单!
每一个名字,每一声敲击,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铁牛的心脏上。
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地狱的呼唤,彻底击溃。
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老帅身后,沉默寡言、却把铁胎弓拉得最满的少年身影,缓缓重合。
“你……”
铁牛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那铁塔般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
“扑通!”
他单膝重重地跪在满是煤灰的地上,那颗硕大的头颅,也随之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卑职……拱圣营,第三营,陌刀队什长,牛大壮……”
他报出了自己尘封了十年的真名,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参见……少帅!”
周邦彦立刻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顺势脱下自己的外衫,露出了右肩之上,那个狰狞而深刻的“弓”字烙印。
“铁牛,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拱圣营的兄弟,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战死的袍泽!”
铁牛看着那个熟悉的烙印,看着那双与老帅一般无二的坚定眼神,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当场失声痛哭。
良久,他才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煤灰,重新站直了身体,像一杆被重新擦亮的标枪,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熊熊火焰。
“少帅,您这次回来,是要……?”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也无比冰冷,如同腊月的寒潭。
“铁牛,我要你重新燃起炉火。”
“但这一次,我们不打锄头,不打菜刀。”
他迅速而清晰地下达了十年来的第一道指令。
“我需要三样东西,两天之内,必须完成!”
“第一,一套‘鱼肠’。要能藏于掌心,薄如蝉翼,吹毛断发。这是给师师保命用的。”
“第二,十枚‘蜂刺’。每一枚都要淬上烈性麻药,见血封喉。我要用它来拔除暗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副‘百解’。我要潜入一个地方,取回一样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铁牛猛地一捶自己的胸口,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誓。
“少帅放心!两天足矣!十年了,我这身手艺没丢下,反而越发精进了!”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是希望与复仇之光。
周邦彦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的衣角,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铁匠铁牛。你是拱圣营的刀锋,是刺向敌人心脏的第一滴毒。”
铁牛转过身,看着门口那口黑色的棺材,眼中不再有悲伤,而是无尽的战意。
“铛!”
他重新抄起铁锤,狠狠砸下,炉火在他的怒吼中冲天而起。
这一次,他要为覆灭的拱圣营,为惨死的袍泽,为枉死的老帅……
——重铸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