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喧嚣,像一场被强行中止的噩梦,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李师师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的汹涌之声。
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
指尖冰冷,无法动弹。
哑婆,不,如今应唤她苏念薇。
她就坐在对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眼神躲闪的哑婆。
“孩子,喝口水。”
苏念薇将一碗浑浊的水,推到李师师面前。
水面倒映着李师师失魂落魄的脸,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自己惨白的嘴唇,空洞的双眼。
那不是名满京华的李师师,而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鬼。
贤妃的女儿……
林昭雪……
官家的血脉……
这个认知,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一根烧红的铁刺,捅进她的魂魄。
她,在风尘泥淖中挣扎着洁身自好、被无数王孙公子追捧的清倌人李师师……
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不……”
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姥姥……李姥姥她……她不会……”
提到那个用一生温情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人,李师师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
一幕幕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那个午后,她练琴倦了,趴在窗边打盹。
李姥姥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柔软的衣裳,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当时半梦半醒,却清楚地看到,姥姥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愧疚,与爱怜。
她还想起,幼时学女红,姥姥曾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她刺绣。
姥姥说过:“傻孩子,这针线活,不止是用来缝补衣裳的。宫里的有些绣法,那针脚的走向,丝线的颜色,本身就是一句话,一道无人能懂的心事。”
当时只当是故事来听。
如今想来,那眼神、那话语里的每一分深意,都成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原来,那不仅仅是慈爱。
更是忏悔。
“李姐姐她……没有对不起你。”苏念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瞬间哽咽,泪水滑过她深刻的皱纹,像两条悲伤的河流。
“她用一生,守护了你。也用一生,背负着对你母亲的承诺和愧疚。”
“她把你教得这么好,琴棋书画,风骨气节,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被仇恨彻底吞噬,能活成一个人样,而不是一件复仇的工具。”
李师师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无声滑落。
她不恨李姥姥。
她只恨这颠倒黑白的世道!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豺狼!
恨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在别人编织的舞台上,唱了二十年虚假的风花雪月!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迸射出一种惊人的、骇人的光亮。
那是绝望的尽头,燃起的复仇火焰!
“我母亲……贤妃娘娘,她究竟因何而死?”
“因为她发现了朱勔、高俅、蔡京那些奸贼,通敌卖国的罪证!一份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的……金、辽密约!”
苏念薇将当年的宫闱惨案,一字一句地泣血道出。
从贤妃娘娘无意中截获密信,到试图传信却心腹被杀,再到最后被联手构陷,打入冷宫。
“那截断指,便是娘娘在被赐死前,用头上的金簪,当着我的面,生生撬断,让我藏在嘴里带出来的!”
“她要我告诉你,她是被冤枉的!她要我,有朝一日,定要为她沉冤昭雪!”
李师师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紧紧地攥住了那枚“拱圣”香囊。
苏念薇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香囊上。
“这香囊……是娘娘在你襁褓中时,亲手为你所绣。你可曾发现它的异常?”
“里面有一片辽文丝帛,只是残缺不全。”李师师颤声答道。
“不止。”
苏念薇接过香囊,指尖在香囊边缘,轻轻摩挲。
那里的针脚细密得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
“是‘回纹针法’……我想起来了,李姐姐曾说过,这是宫中秘传,从外面看天衣无缝。这针法本身,就是一句密语!”
她取下一根银簪,用簪尖小心翼翼地、一节一节地挑开了那道隐秘的线头。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在拆解一段尘封了二十年的时光。
随着丝线被缓缓抽离,香囊的边缘,果然露出了一道比纸还薄的、细微的夹层开口。
苏念薇将香囊口朝下,屏住呼吸,轻轻一抖。
夹层里,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李师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茫然和失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难道连这最后的线索,也遗失在了二十年的动荡之中?
“孩子,你别急。”
苏念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她没有去看那空空如也的夹层,而是死死盯着自己刚刚拆下的那段丝线和那独特的针法。
“回纹针法有九种变化,这种‘藏空针’,是你母亲与我之间约定好的、最凶险的一种信号。”
她一字一顿,砸在李师师的心上:
“它的意思是——‘物已非我所藏,其解在弓弦之上’。”
弓弦之上?
李师师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周御!
拱圣营!
周邦彦!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那个和她一样,背负着灭门之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男人。
周邦彦。
“娘娘出事后,我走投无路,曾将那份足以定下乾坤的密约正本,连同这香囊的秘密,一并托付给了当时唯一值得信任的忠臣——拱圣营统帅,周御将军。”
苏念薇声音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我原以为,他能为你母亲翻案。可谁曾想……不久之后,周家便惨遭灭门,满门忠烈,尽数被屠……”
李师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厥过去。
原来,她和周邦彦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奸佞的屠刀与忠臣的鲜血,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必须找到他!立刻!马上!”
李师师脱口而出,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急切。
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溺水者,抓向唯一浮木的本能。
苏念薇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了担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孩子,将真正踏上一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不归之路。
“好。”苏念薇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沉稳。
“活下去,然后,找到答案。”
李师师紧紧攥着那枚空了夹层的香囊。
她不再流泪。
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的世界被彻底打碎。
窑洞外,夜色深沉如铁。
有寒鸦在夜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哑的鸣叫。
像是在寻找着自己被烈火焚毁的旧巢。
而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