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
天色将明。
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将笼罩汴京的夜幕撕开一道缝隙。
禁苑的火光被晨曦前的微光渐渐吞噬,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
高俅与蔡京,如同两条死狗,被禁军拖了下去,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徽宗疲惫地挥了挥手,由内侍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返回了寝宫。这一夜,将他从风花雪月的幻境中,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延福宫前,只剩下周邦彦、李师师,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沉默的战士。
八十名死士,此刻还能站着的,不足五十人。余下的,或重伤倒地,或早已化作冰冷的尸体。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周邦彦缓缓站起身,走到一名牺牲的老卒身旁。
他胸口插着一柄长刀,双目圆睁。
周邦彦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他合上了双眼。他的手指触碰到老卒冰冷的皮肤,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早已在十年前流干。
“厚葬他们。”
周邦彦的声音沙哑。
“他们,是英雄。”
不良井和漕帮的汉子们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同伴的尸体,神情肃穆。
李师师走到周邦彦身边,将那具沾染着墨迹与血痕的琵琶,轻轻递还给他。
她看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脸色也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
“周校尉。”
她轻声说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护民校尉”。
这个刚刚被赐予的身份,沉甸甸的,压在周邦彦的肩上。它不是荣耀,是责任,是无数冤魂的期盼。
周邦彦接过琵琶,入手冰凉。他看着背板上那幅潦草却触目惊心的《江山社稷图》,目光深沉如海。
“奸党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
“高俅、蔡京倒了,但他们的爪牙还在。”
“拔出萝卜带出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李师师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担心,官家只是一时激愤。待风波平息,那些党羽在朝中运作,今日之诏令,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周邦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所以,我们不能等。”
“要趁着这股雷霆之怒还未消散,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快刀斩乱麻!”
他将目光投向宫城之外,那片逐渐被晨光照亮的、庞大而复杂的汴京城。
“李姑娘。”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李师师。
“你的人脉遍布京城,耳目众多。我需要你,帮我梳理出一份名单。”
“所有与蔡、高、朱三贼有关联的官员、富商、江湖势力,一个都不能漏。”
“顺藤摸瓜。”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李师师看着周邦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心中微微一凛,却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个男人,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更没有被仇恨吞噬理智。
“好。”
李师师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樊楼的所有情报网络,从今日起,全部为你所用。”
“三日之内,名单会送到你手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周邦彦的左臂上。
那里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在向外缓缓渗着血珠。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递给周邦彦。
“这是樊楼最好的金疮药。”
“你……也受伤了。”
周邦彦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左臂的伤势如此严重。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他伸手去接。
“别动。”
李师师却轻声制止了他。
她上前一步,不顾周围还有数十名汉子在场,竟亲自打开瓶塞,倒出药粉,小心翼翼地为他撒在伤口上。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冰凉的药粉落在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有一丝清凉。
周邦彦身体一僵。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雅兰香,混杂着金疮药的药味和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李师师微凉的指尖。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如同触电一般,又迅速分开。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这肃杀的晨光中,悄然流转。
“多谢。”
周邦彦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师师收回手,俏脸微红,低着头道:“你为国为民,妾身不过尽绵薄之力。”
就在这时。
一名不良人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从宫外跑了进来,神情无比惊慌。
他快步冲到周邦彦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邦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怎么了?”
李师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周邦彦缓缓抬起头,看向宫城的东南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理寺……走水了。”
“什么?!”
李师师大惊失色,刚刚泛起红晕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
大理寺!
乃是关押朝廷重犯,存放重要卷宗之地!
高俅和蔡京被押下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大理寺就失火了?
这绝不是巧合!
周邦彦眼中寒光一闪。
“好快的手段!”
“这是要杀人灭口,销毁罪证!”
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图谋。大火一起,高俅和蔡京这两个最重要的证人,很可能就会“意外”死于火场。而那些记录着他们罪行的文书,也会被付之一炬!
到时候,死无对证!他们身后的党羽,就能安然脱身!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身后的汉子们下令:
“还能动的,分出一半人手,随我赶赴大理寺!”
“剩下的人,护送李姑娘,将牺牲的弟兄们,带回不良井安葬!”
话音未落。
他已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宫外疾驰而去,身影决绝而悲壮。
李师师望着他那被晨光拉得颀长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那个白玉瓷瓶。
她知道。
禁苑里的战斗,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血腥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汴京城的天,虽然亮了。
但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黑暗,却更加汹涌,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