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雪,下得更大了,像无数被神明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无休无止,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与肮脏,都彻底掩埋。
西水门城楼上,风声如鬼哭狼嚎。
那风,不只是冷,更像一柄柄无形的、锋利的刀子,在一下下地割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周邦彦凭栏而立。
他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风卷走,只有那只握着铁胎弓的手,稳如磐石,不见一丝颤抖。
他身上的伤口,在酷寒之中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唯有那被木刺贯穿的肩胛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
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将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了双眼。
他的目光,穿透了漫天风雪,死死地钉在远方那条模糊的地平线上,像一头已经饿了三天三夜、等待着猎物进入陷阱的孤狼。
时间,在极度的压抑和死寂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他身后的老卒们,默默地靠着冰冷的墙垛,用自己最后的体温,去温暖怀中那些锈蚀的、可怜的兵器。
他们不说话。
他们知道,大战在即,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是在浪费宝贵的力气。
他们只是偶尔抬起头,看看那个站在风雪最前方的、年轻得过分的“少帅”。
只要他还站着,他们的天,就还没塌。
只要他还站着,他们这群孤魂野鬼,就还有主心骨。
终于。
在地平线与雪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黑点越来越多,如同有人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意地泼洒着墨滴。
墨滴迅速地连成一条线。
那条线,又如同一滴浓墨滴入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渲染开来,化作一片涌动的、令人心悸的、黑色的潮水!
潮水的最前方,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在风雪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啦”声。
旗上,用冰冷的银线,绣着一个狰狞无比的狼首。
那狼首獠牙毕露,双目赤红,充满了嗜血的、贪婪的凶光。
辽军!
而且是,耶律乙辛的王帐亲卫!是辽国最精锐的狼骑!
“嘶——”
城楼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即便是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老卒,面对这股精锐辽骑带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手心瞬间渗满了冰冷的汗水。
周邦彦的心,却反而彻底地沉静了下来。
来了。
他最担心的,不是敌人有多么强大。
而是敌人看穿了他的计策,不来。
只要来了,这盘必死的棋,就还能下。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铁胎弓,那张陪伴了他父亲一生,也见证了拱圣营荣耀与覆灭的神兵。
弓弦,是用特殊的、能麻痹神经的草药浸泡过的,本是他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刻,对付高俅的杀手锏。
然而此刻,在刺骨的严寒下,弓弦早已冻得僵硬如铁,上面浸润的药力,也失去了大半效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或许只剩下三箭之力。
三箭之后,他这条被木刺贯穿、早已半废的胳膊,便再也拉不开这张需要三百斤力气的硬弓。
辽军的先锋骑兵,如同一群发现了猎物的嗜血饿狼,迅速逼近到早已结了厚冰的护城河边。
他们没有急于攻城。
而是在宽阔的冰面上来回游弋,用他们粗野的契丹语,放肆地叫骂着,用手中的弯刀,遥遥指着城楼上那些稀稀拉拉、仿佛一推就倒的守军。
那是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充满了优越感的傲慢与残忍。
周邦彦没有理会他们的挑衅。
他的目光,越过了这些聒噪的、如同苍蝇般的豺狼,死死锁定在了后方阵中。
锁定在那个骑着一匹神骏的、纯白色高头大马,被众星捧月般护卫在中央的,身着华贵貂裘的倨傲身影。
耶律乙辛!
那个在樊楼雅间窃听,自以为掌控一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手。
周邦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下令放箭。
而是做了一个简单的、用力的下劈手势。
“点火。”
他的声音不大,被风一吹就散了,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清晰地传到了城墙的各个角落。
下一刻。
城墙垛口后,面人张和那些早已等待多时的乞丐们,用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将手中早已点燃的火把,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扔进了那些装满了火油的破陶罐里!
“轰——”
一瞬间,数十条火龙,仿佛从九天之上咆哮而下!
粘稠的、漆黑的火油,泼洒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护城河上,瞬间点燃了整个河面!
火焰,如同一条巨大的、在雪地里疯狂翻滚的、择人而噬的火蛇,将整个西水门前,化作一片炽热的人间炼狱!
那些不可一世、正在耀武扬威的辽军先锋骑兵,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海吞噬!
战马在烈火中发出凄厉无比的悲鸣,在冰面上疯狂地打滑、摔倒。
士兵们在火中挣扎的惨叫,与烈火疯狂燃烧冰面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响,交织成一曲最恐怖、最壮丽的死亡乐章!
远处的耶律乙辛,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傲慢与得意,终于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惊怒与不敢置信!
他被耍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守备空虚的接头!
这是一个精心为他布置的,必死的陷阱!
他死死地盯着城楼上那个衣衫单薄、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立的孤高身影,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两个字: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