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滑车!”
当这三个字从耶律乙辛口中吐出时,他身边的副将和亲卫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同时涌起一股寒意。
那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攻城器械。
那是辽军攻坚的最后手段,也是最野蛮、最不计伤亡的手段,被辽军内部称为“铁犀牛”。
所谓铁滑车,便是在巨大的铁木底座上,安装上数根削尖的、包着厚重铁皮的巨木,形如一头匍匐的钢铁巨兽。其前部,更是覆盖着三层浇了水的生牛皮,用以防火防箭。
这种攻城利器,需要数十匹最为健壮的战马,用儿臂粗的粗大铁索在冰面上拖拽,利用其奔跑起来的巨大惯性,直接撞向城墙。
一旦让它冲起来,便是千钧之力,无可阻挡,便是真正的城墙,也能撞出一个窟窿,更遑论眼前这道由乱石堆砌的脆弱防线。
但它的弱点也同样致命。
目标巨大,行动笨拙,一旦被困住,便是活靶子。尤其是在这片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又被烈火炙烤的冰面上,强行使用铁滑车,无异于一场疯狂的豪赌。
赌赢了,便能一举撞开防线,杀进城去。
赌输了,这十几辆铁滑车和拖拽它们的数百匹战马、上千名精锐,都将葬身于此。
耶律乙辛,显然不在乎再多死一些人。
对他而言,眼前战场上所有士兵的生命,都只是为他那支“水鼬”奇兵创造机会的棋子,是这场大戏中,必不可少的道具。
“呜——呜呜——”
辽军的号角声,在此刻变得无比低沉而压抑,充满了血腥的肃杀之气。
十几头狰狞的钢铁巨兽,在数百名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地、沉重地被推到了冰面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上千名辽军精锐步卒,手持巨盾,如同移动的铁墙,护卫在铁滑车两侧,准备随同发起最后的冲锋。
城墙废墟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幸存的守军,看着那些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看着它们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的冰冷金属光泽,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绝望之色。
投石机已经无法再用,那些沉重的条石,根本无法对包着厚重牛皮的铁滑车造成致命伤害。
火油也已用尽。
他们,似乎已经弹尽粮绝。
“少帅……”雷横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握着手中那把已经砍得卷了刃的朴刀,手背上青筋毕露,“我们……没路了……跟他们拼了吧!”
周邦彦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睫毛上,冰冷,刺骨。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浓重的白气,那口气息,在严寒中久久不散,如同他胸中那股不屈的、最后的热血。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从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沾满了血污的印信。
那印信,一半是李师师那枚被他磨去花纹的银镯,一半是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虎符。
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拱圣印”。
他将印信,交到雷横那只沾满鲜血的、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中,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去……把陈提举的‘客人’,请出来。”
雷横看着手中的印信,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明白了!
少帅的后手,根本不止是破冰与火油!他还有一张,足以扭转乾坤的底牌!
可那狂喜之中,又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和不忍。
陈提举,是军械监的副提举陈规,一个在整个汴京城都出了名的贪婪小人,认钱不认人。少帅,到底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才说动了这条喂不饱的豺狼,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违规调动大宋最精锐的守城利器?
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只知道,那是少帅用自己未来的前程,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为他们换来的最后生机!
雷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湿润,转身,带着几名亲兵,冲向了废墟后方。
片刻之后,地面开始轻微地颤动。
“嘎吱……嘎吱……轰隆……”
伴随着沉重的、令人牙酸的轮轴转动声,十架巨大的、如同远古凶兽骨架般的战争机器,从废墟的阴影中,被缓缓地推了出来。
床子弩!
大宋守城的终极利器!神臂弩的始祖!
每一架床子弩,都由数十名精壮的士卒合力操控,弩身由最坚韧的桑木和百年牛筋制成,弩臂展开,足有数丈之宽,需要用巨大的绞盘才能拉开。
其发射的,也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长逾一丈、粗如儿臂、尾部绑着巨大铁羽的,巨型“踏橛箭”!
这种弩箭,一箭射出,可洞穿城墙,贯穿铁甲,威力堪比后世的轻型火炮!
当这十架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巨弩,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墙废墟上时,远处正准备冲锋的辽军,发出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耶律乙辛的瞳孔,第三次,剧烈收缩!
他脸上那股看戏般的残忍神情,终于被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所取代。
床子弩!
他怎么可能调动得了床子弩?!这本该是守卫皇城大内、直接听命于殿前司的禁军之物,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西水门?!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周邦彦那冰冷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上……‘惊弦’。”
弩营的士卒们,迅速地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一捆特制的弩箭。
那弩箭的箭头,并非铁制,而是一个个镂空的、核桃大小的圆形铁壳,铁壳之上,布满了细密的小孔,做工极为精巧。
这正是李师师在分别前,塞到他手中的图纸。
“此物名为‘惊弦箭’,是我观西域胡旋舞娘脚踝铜铃所制,箭矢飞出,气流贯入,可发魔音,人闻之烦躁,马闻之惊惧。但切记,此法只可用一次,再用,敌军必有防备。”
这是她的“盾”,为他的“弓”,提供的另一种保护。
“放!”
周邦彦的手,重重落下!
“嗡——!!!”
十架床子弩,同时发出了如同巨兽咆哮般的弓弦震动声!
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撕裂!
十支特制的“惊弦箭”,如十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划破了漫天风雪!
它们飞行的轨迹中,发出了“啾——!!!”的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直接刺穿灵魂的魔音!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而是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直接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大脑里!
它盖过了一切战鼓与号角,盖过了一切喊杀与悲鸣!
正在拖拽铁滑车、准备发起冲锋的数百匹辽国战马,在这恐怖的魔音之下,瞬间炸了营!
它们高高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无比的嘶鸣,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人类都能看懂的恐惧,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
它们疯狂地甩动着头颅,口吐白沫,想要摆脱这无孔不入的、让它们肝胆俱裂的恐怖声音。
骑士们的呵斥、皮鞭的抽打,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作用!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训练!
马群,彻底失控了!
有的战马,拖着身后重达数千斤的铁滑车,疯狂地向侧方冲去,直接撞进了旁边护卫的步卒阵中,人仰马翻,骨断筋折,踩踏无数。
有的战马,更是掉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后狂奔,巨大的铁滑车在冰面上失控地打着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死亡绞肉机,将沿途所有来不及躲闪的辽兵,都卷了进去!
阵型,瞬间大乱!
耶律乙辛的眼前,一片混乱。
他精心准备的、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就在这诡异的、刺耳的尖啸声中,化作了一场自相残杀的、可笑的闹剧。
“噗——”
耶律乙辛再也抑制不住,一口心头热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华贵的貂裘。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