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苏家客居的院落——专供大姑奶奶苏芳和她那夫家方氏一族的西跨院里,气氛则完全相反。
几杯刚沏上的、还算是上品的高沫茶叶水还冒着点热气儿,就着几碟苏府厨房匀过来的寻常瓜子点心,方家六口人——当家方文山、其妻苏芳、长子方华、次女方晓芸、方老爷子和方老太太,正围坐在一张半新不旧的梨木圆桌旁。
整个堂屋的气氛,主打一个“幸灾乐祸”的狂欢。
“噗!哈哈哈……咳咳咳!”
方华一口茶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自己那憋不住的大笑呛得满脸通红,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用力锤着桌子,发出“梆梆”的闷响,活像捡了几万两银子又怕人发现,“报应!真他妈是天大的报应啊!你们看见没?看见没?咱那位天上少有地上无的状元表弟!风光了?得意了?屁股还没在翰林院的板凳上捂热乎呢,‘咣当’一竿子给捅到那……叫什么来着?哦对,威宁!那鸟不拉屎的旮旯去了!哈哈!县令?从七品的芝麻绿豆官儿!笑死我了!哎哟喂,我这肚子……”
他一边笑,一边拍腿,那架势,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苏康栽啦!栽了个大跟头!
“华儿!闭嘴!”
方文山眉毛拧成了麻花,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都溅了出来,他那张常年笼罩着一层“时运不济”阴云的脸上,此刻却泛着一种复杂幽光,“慎言!慎言懂不懂?人家就算是被贬到爪哇国当弼马温去了,那也是圣旨亲封的状元!那也是朝廷命官!从七品怎么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品级!比你家老子我当年在云泽县熬油似的干了十年才混上的县太爷,还足足高了一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懂不懂?!”
他那眼神,幽幽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院落看到苏康那“落魄”的身影,里面混杂着多年郁结的嫉妒、被现实毒打后的审慎,以及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那可是十年呐!你知道他这种状元根基意味着什么吗?只要脑袋不叫驴踢了,不在那穷乡僻壤捅出大篓子,不碰上兵祸水灾火烧眉毛的破事,熬个十年二十年,稳稳当当的!知州,知府,甚至是六部的侍郎、乃至尚书……那都是手指头缝里漏一漏就能企及的位置!”
他越说越带劲,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对面方老爷子脸上,“人家的命!那就是镶了金边、开了光、祖坟冒七彩祥云的命!你跟人比什么?啊?你有那命吗?”
方华被他爹这一连串的“官位”清单砸得有点懵,尤其是最后那句“你有那命吗”,精准地戳在他那颗被酒精和幸灾乐祸泡大的纨绔心脏上。
他张了张嘴,脸憋得像秋后的紫茄子,半晌才小声嘟囔道:“那……那他现在不也滚蛋了……”
“滚蛋?滚蛋也是披着官袍滚蛋的!”
方文山怒其不争,狠狠剜了他一眼,“再看看你!同样是纨绔,人家玩出个状元来!你呢?只懂得吃吃喝喝,玩得家底都快空了,连个同进士都没混上!败家玩意!败家玩意儿啊你!”
他那手指头,都快戳到方华脑门儿上了。
苏芳一看宝贝儿子被训斥得抬不起头,连忙插嘴打圆场:“老爷!消消气,消消气儿!华儿他……他也尽力了嘛!这不……这不这些年也挺辛苦的吗……”
她试图挤出一点“慈母”的笑容来,却显得苍白而又无力。
“尽力?他尽哪门子力了?”
方文山猛地调转炮口,对着苏芳就是一通猛喷,“给翠香楼的头牌打赏尽力了?还是斗蛐蛐儿输钱尽力了?同是苏家血脉里流淌出来的纨绔种(他倒是自认清醒),人家就能鲤鱼跃龙门!你这个宝贝儿子呢?整天就知道躺在金玉窝里打喷嚏!这还不是你这个当娘的,还有我这个……”
他原本想说“我这个当爹的”,但实在没脸说出口,气急败坏地又给憋了回去,“哼!慈母多败儿!就是你给惯出来的!”
苏芳被喷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终究是没敢再吭气,只得低眉顺眼地揪着衣角。
一时间,堂屋里只剩下方华那粗重的喘息声和苏芳那压抑的啜泣。
“够了!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一直闭目养神的方老爷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一个个鼠目寸光!眼皮子浅!人家状元郎外放,是龙是虫,是金鳞化龙还是陷进泥塘,那是人家的事!现在,咱们该操心的是咱们自己的事!”
他浑浊却依然精明的老眼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像样的宅子!从苏家搬出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老头子我是过够了!吃顿饭都得看人眼色,连块好点的点心,都得等人家宴客剩下的!还住着人家的屋,喝着人家的茶,被人家看不起!赶紧的!买房!搬家!咱们方家,要立起自己的门户来!”
老爷子一锤定音,酸葡萄吐槽大会瞬间变成了“方氏置业全体大会”。
讨论过程堪称激烈——方华极力主张,要买就买城南那栋带大花园的豪宅;方文山坚决反对,说银子不够必须精打细算最好捡个漏;苏芳则嘟囔着,离娘家近点方便蹭饭……
最终,方老爷子拍板:买便宜的!越划算越好! 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银子留在兜里才是最实在的!
三日后,方家在京城南城一个七拐八绕的胡同深处,以一个“跳楼吐血友情价”,这是方文山的原话,买下了一座三进的旧宅院。
院子倒是不小,加上家丁和丫鬟以及老妈子们,方家十七口人住下,还算宽敞。
地段嘛……步行到南城菜市场倒是只需要一炷香,但离皇城嘛?嗯,倒是有点远。
房子也有些年头了,雕花的房梁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缝,几根柱子还撑着临时找的木头拐杖,俗称“加固”。
苏喆这个小舅子见状,只好不声不响地出了一笔钱,帮忙请人前来进行修缮翻新一番,并自掏腰包给姐姐一家添置了很多新的家用物件。
搬家那天,方家倾巢出动,苏家也派了很多人前去帮忙。
阵仗不能说不大——唢呐声声中,四辆方家从云泽县带来的马厢车和四辆苏家的马车,满载着行李和新添置的家用物件以及所有的人员,浩浩荡荡地碾在柳衣巷青石板上,前往城南。
所谓“乔迁之喜”,方家摆了几桌席面,请的是苏家众人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交旧识”,主要目的还是想收点份子钱回血。
席面嘛……荤腥是有的,但鸡是瘦鸡,鱼是滑溜的小鲫瓜子,几个热菜上来时已然温凉不热。
方文山穿梭在席间,满脸红光地接受着一些不上台面人物的“哎呀,方少爷真是人中龙凤”、“方老爷高升在望”之类的廉价奉承,仿佛买下这宅院,他方文山就已然是光宗耀祖了。
苏康当然也在受邀之列,而吴青枫已经返回青州城,没有这个福分。
苏康正忙着处理离京前的一大堆破事——退还那些烫手的还没有来得及被人带走的提亲贺礼;还要应付翰林院同僚们或同情、或不解、或幸灾乐祸的道别;更要打点行装、做好出发前的准备。
听闻方家乔迁大喜,苏康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
不去?毕竟是亲姑姑一家乔迁,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去了?想想那一家子幸灾乐祸的嘴脸,还有那寒酸的席面……算了,就当去看个乐子吧。
于是,苏大状元一身家常素服,带上柳青和王刚,封了个一百两银票的红包,挤过人群,踏进了方家那散发着浓郁“省钱”和“酸气”的大院门。
那唢呐声震得他脑壳疼,方文山看到他时那硬挤出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苏康耐着性子说了几句“新宅新气象”、“大姑享福”之类的场面话,借口“赴任威宁的准备还没有做好”,只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红包,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这场混乱的“乔迁盛宴”。
走出那条憋屈的小胡同,苏康深深吸了一口相对清爽或者说没那么复杂酸味的空气。
而这一切,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