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提着药箱，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祭台时，东方宸正用自己的锦袍下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殷照临唇角和指缝间的血迹。那匹御用的、价值千金的云锦，瞬间被污血浸染得不成样子，他却视若无睹，眼神紧紧锁在殷照临苍白如纸的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恐惧，让见惯了风浪的老太医也心惊肉跳。
“陛下！您的伤口必须立刻包扎！”太医看着东方宸掌心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刀伤，又瞥见殷照临衣襟上的点点猩红，额头上冷汗涔涔。
东方宸置若罔闻，只是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殷照临：“让太医先给你看。”
殷照临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转向太医，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先给陛下处理伤口。”他那只未染血的右手依旧轻轻搭在东方宸的手腕上，玄色的衣袖覆着少年帝王的手背，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东方宸腕间那颗小小的、沾了点血迹的朱砂痣，仿佛那是某种能让他安心的锚点。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寒风凛冽的祭台上，一个固执地盯着对方，一个固执地不肯退让。直到大内总管李德全连滚爬爬地捧着一件崭新的玄色貂裘锦袍赶来，才气喘吁吁地打圆场：“陛下！王爷！此处风邪侵骨，万不能再耽搁！銮驾已备好，太医随行诊治，路上也能处理伤口！保重龙体、贵体要紧啊！”
回宫的銮驾宽敞而温暖，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寒风。药箱被放在两人中间。太医小心翼翼地解开东方宸手上临时用来止血的布条，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清水冲洗，烈酒消毒，金疮药粉洒落，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东方宸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硬是一声不吭，只把目光紧紧锁在对面闭目养神的殷照临身上。
殷照临看似闭目，眼睫却在微微颤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药粉洒落的声音，听到太医剪开纱布的细微声响，听到东方宸极力压抑的抽气声。那道伤口是为他划的。他忍不住睁开眼，目光落在东方宸被重新包扎好的、缠满白布的左手上，眼神复杂难言，半晌，才低声问出一句：“很疼吧？”
东方宸下意识地想摇头说不疼，却在看到殷照临眼底那抹深切的忧虑时，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少年气的、故作轻松的笑意，甚至刻意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点疼算什么？比这疼十倍百倍的，我都受过。”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宫墙，带着一丝追忆，“皇叔忘了？那年冬天在猎场冰湖，要不是你跳下来救我，我早就冻成冰坨子了……那才叫真疼，骨头缝里都像扎着冰针……”
殷照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他猛地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喉结上下滚动，终究没有接话。车轮碾过宫道上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车厢随着颠簸微微晃动，两人的膝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在一起。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让两人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却又在下一刻颠簸中，再次靠近。一种无声的、带着试探与克制的暖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悄然流淌。
回到暖意融融的偏殿，太医再次为殷照临仔细诊脉。殿内弥漫着安神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良久，太医收回手，眉头紧锁，语气沉重：“陛下，王爷此番咳血，非是风寒所致，乃是心绪激荡，引动旧伤复发，加之连日操劳，肺腑耗损过甚。必须静心调养，万不可再劳心伤神，更不能再受此等剧烈刺激！否则……恐有性命之虞！”
东方宸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立刻转身，对着殿内侍立的宫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传朕旨意！即日起，所有奏章、文书，一律先送御书房，由朕亲自批阅处置！没有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叨扰摄政王静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陛下不可！”殷照临挣扎着想要坐起，牵动心口又是一阵闷痛，“臣只是略感不适，尚能理事！江南漕运、京城流民、三藩动向，桩桩件件都需……”
“听话！”东方宸一步跨到榻边，俯身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这个样子，风一吹都能倒，还怎么理事？江南湿冷入骨，你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住！朕绝不会让你再踏出京城半步！”他想起前世殷照临为筹措军粮远赴江南，落下一身沉疴最终油尽灯枯的景象，心口如同被利爪狠狠攥住，痛得窒息。
殷照临被他眼中的痛楚和恐惧震住了。他知道东方宸的执拗，更清楚他此刻的担忧源于何处——源于前世那无法挽回的错。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试图说服：“陛下忘了？臣当年在北境，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都能枕戈待旦，江南这点寒气……”
“那是当年！”东方宸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瞬间红了，“当年你身上没有这该死的旧伤！当年你的肺腑还没被寒毒侵蚀到这种地步！皇叔，你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你要朕眼睁睁看着你再……”后面的话被他死死咬住，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角落里的药炉，炭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炉上的药罐里，褐色的药汁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带着苦涩的暖意。
过了许久，久到东方宸以为殷照临会再次强硬拒绝时，榻上的人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殷照临支撑着坐起身，掀开身上的锦被，赤足踩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他走到东方宸面前，两人离得很近，东方宸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墨香与苦涩药草的气息。
殷照临抬起手，玄色的衣袖如同夜幕般轻轻覆在东方宸紧握的拳头上。冰冷的指尖隔着那层染血的白布，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掌心的滚烫温度与微微的颤抖。他抬眸，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望进东方宸写满焦虑与痛楚的眼底。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臣答应您，不去江南冒险。”
东方宸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但还未等他开口，殷照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紧：
“但您也要答应臣一件事。”
“你说！”东方宸毫不犹豫。
“您守着这京城，”殷照临的目光扫过殿外巍峨的宫阙，“守着这祖宗基业，稳住朝堂，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人。”
“臣去江南，”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执着，“守着漕运命脉，守着那些忍饥挨饿的百姓，将粮道疏通，将粮价压平。我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他顿了顿，看着东方宸眼中再次涌起的担忧，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温和的弧度，带着一丝狡黠的安抚，补充道：“等臣办完差事，安然无恙地回来，再陪陛下好好研究那张江南漕运的舆图，如何？”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他对东方宸承诺的保证——他会活着回来。
东方宸看着他眼中的认真与笃定，感受着覆在自己拳头上那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他知道，这已经是殷照临的底线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一言为定！”
他反手紧紧握住殷照临覆在他拳上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和力量传递过去：“那你必须答应朕！到了江南，万事以身体为重！不许逞强！不许硬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传信回京！朕就在这宫里等着你！少一根头发，朕就……”后面威胁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但那眼神已说明一切。
“臣答应您。”殷照临微微一笑，眼尾因这笑意而漾开几道浅浅的细纹，冲淡了平日的清寒，显得柔和而真实。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忧心如焚、甚至不惜划掌歃血的少年帝王，心头那最坚硬的冰层，似乎被这滚烫的情谊悄然融化了一丝。“那陛下也要答应臣，在京城‘乖乖的’，”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带着一丝长辈般的调侃，“按时用膳，按时歇息，把手上的伤养好，不许再冲动行事，让臣……担心。”
“知道了。”东方宸撇撇嘴，有些别扭地嘟囔着，却忍不住将殷照临那只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一次，殷照临没有抽回。
药炉里，药汁依旧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苦涩药香弥漫在温暖的殿内，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将两颗在权谋倾轧中伤痕累累却又彼此依靠的心，系得更紧，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