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像块浸了墨的砚台。澈儿踩着水洼走到老绸布商张记的铺子前,门板上贴着张泛黄的契约,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月息五分,逾期以铺面抵债”几个字却刺眼得很。“张掌柜,”他指着那行字,“这利息比朝廷定的高了近一倍,怎么还签?”
张掌柜的手指关节肿得像个老树根,正往门板缝里塞油纸,“不签不行啊,李财主说‘要么按他的契,要么断了货’。这铺子传了三代,上个月还是抵给了他,我儿子都气病了。”他从柜台下翻出叠碎契,有借粮的、典地的,条款都像藏着刀子,“他们的字写得漂亮,坑却挖得深,咱们小商户哪看得懂?”
殷照临的玄靴停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踢开时下面露出半截残碑,刻着“公平”二字,是前朝的商约碑。“契纸能烧,石碑难毁。”他声音混着雨声,“把最容易坑人的条款刻在碑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谁也改不了。”
澈儿蹲下身,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残碑的“公”字缺了捺,像条没写完的路。“就这么办。”他对身后的工部官员说,“用最好的青石,把买卖、借贷、雇佣的规矩都刻上去,字要大,要深,让挑担的贩夫都能认全。”他想起官窑的陈老根,“让石匠用凿子刻,一锤一凿,别用錾子,要的就是那股子扎实劲。”
碑林动工那天,西市的商户都来帮忙。张掌柜带着儿子搬石碑,少年人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上次去理论时被李财主的家丁打伤的,“这碑可得刻牢些,替我出出气。”石匠们光着膀子,凿子落下的声响震得地面发颤,火星溅在雨里,像碎掉的星子。
李财主派人来闹过三次。第一次说“官府不该管商家的事”,被玄甲卫赶了回去;第二次想偷偷换石碑,被巡夜的商户逮个正着;第三次托人送来百两银子,澈儿让王铁山把银子熔了,铸成块“禁贪”的铜牌,钉在碑林最显眼的地方。
刻到借贷碑时,张掌柜非要亲自看。石匠在“月息不过三分”下面,又刻了行小字:“利不滚利,息不叠息”,凿子下去,石屑混着雨水飞,像在流泪。“就该这么刻!”张掌柜抹着眼睛,“我爹当年就是被利滚利逼死的,要是早有这碑……”
揭碑那日,天还下着雨。十八块青石碑排成两列,像队沉默的兵,碑上的字被雨水洗得发亮,“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每一行都深深刻进石头里。商户们打着伞,围着碑念,有人念到“不得强买强卖”时,故意提高了嗓门,李财主的绸缎铺就在对街,门板关得死死的。
澈儿站在主碑前,碑上刻着他写的“商道即人道,契信即民心”,字里的棱角被雨水泡得柔和了些。“这碑不是给官府看的,”他声音穿过雨幕,“是给每个做买卖的人看的。以后签契,就照着碑上的来,谁敢改一个字,你们就去击登闻鼓,孤替你们做主!”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张掌柜的儿子举着张新写的契约,上面抄着碑上的条款,“我跟城南的布庄签了契,照着碑上的字抄的,心里踏实!”
谢惊鸿的伞停在碑林尽头。他看着块雇佣碑,上面刻着“工钱月结,不得克扣”,想起自家佃户的卖身契,条款密密麻麻,却没一句提工钱。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滴在碑上的“工”字,像给它点了个点。“刻得再深,”他对自己说,“也挡不住想钻空子的人。”
他转身时,撞见个穿粗布衫的书生,正用拓碑的纸在印“借贷碑”。“先生这是?”谢惊鸿问。书生把拓片叠好,塞进怀里,“我要把这个带回老家,让县里的人都看看,朝廷有公道,不用怕那些黑心的债主。”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碑上,字缝里的水反光,像撒了层金。商户们开始照着碑上的条款签契,张掌柜和对街的布庄换了新契,两人站在碑前画押,手指按在朱泥里,再印到纸上,红得像颗心。
澈儿看着他们,想起那日在石渠阁,谢惊鸿说“人心比石头活”。他知道这话没错,可石头能立个规矩,让人心有处可依。就像这碑林,挡不住所有的恶,却能让善有个落脚的地方,让做小买卖的人敢抬头走路,让签契的手不再发抖。
三个月后,西市的生意好了三成。李财主的绸缎铺关了门,据说去了南方,走前派人偷偷拓了张碑林的字,不知安的什么心。张掌柜的儿子开了家抄契铺,帮人照着碑上的条款写契,生意红火得很,“现在的契,纸薄,心厚。”
谢惊鸿偶尔会路过碑林。有次见个老妇在碑前烧纸,纸灰飘在“赡养”碑上,那上面刻着“子女需按月供米,不得推诿”。老妇边烧边哭,“儿啊,你看朝廷都刻了,该给娘送米了。”
澈儿知道,几块石碑镇不住所有的贪心,却像在浑水里投了块界碑——碑不高,却能让人看清哪条路能走,哪条路是坑,让签契的人明白,“信”字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心里的,比金石还硬。雨还会下,碑还会被冲刷,但那些刻进石头里的字,会像种子一样,在人心上生根,长出一片公道的林。
后来,各地都仿着京城立了商约碑。有块碑的角落,被个不知名的石匠刻了个小小的“心”字,雨打风吹,那字却越来越清晰,像在说:碑是死的,心是活的,只要心里装着“公平”,再薄的契纸,也能比山岳还坚。
澈儿最后一次去碑林,是个雪天。石碑上盖着层薄雪,“公平”二字的轮廓却挡不住,像埋在雪里的星星。有个穿棉袄的孩童,正用手指在雪上画碑上的字,一笔一划,认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