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龙江的战报抵京时,澈儿正在看一幅藤编的地图。地图是岭南进贡的,藤条选的是三年生黄藤,编得极细,江河湖海都用不同颜色的藤:黄河是土黄色,长江泛着青,唯有怒龙江是深褐色,像条凝固的血,蜿蜒过西南的崇山峻岭。报上的火漆被江水浸得发潮,字墨在褶皱里晕成淡蓝,最急的那句几乎要看不清:“南岸乱党据险,舟楫难渡,强攻必败!江水太急,船刚离岸就被冲得打转,根本靠不了岸!”
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怒龙江,藤条的纹路硌着指腹,像触到江水的肌理。案头的青铜水注里,倒映着他蹙眉的样子,水纹晃了晃,竟像江浪在翻涌。“硬渡不行,得用巧劲。”他忽然想起去年南境送来的藤箱,暴雨里掉进池塘,捞上来时箱内干爽如初,箱底还刻着防潮的云纹,“传旨南境:采百年老藤,编藤甲——非护身之甲,乃载人渡江之器!”
旨意发出的第七日,南境传来回禀:深山老藤难寻,需入瘴气弥漫的藤峡,山民说那里的藤条“缠过山,饮过露,浸过水,百年不腐”。澈儿提笔批复,墨汁在纸上洇开,像藤条在蔓延:“不惜代价,务必寻得。告山民:采藤一具,赏粮三石,护藤一株,赏银五两——不可竭泽而渔。”
南境的山民连夜入山采藤,山雾打湿了他们的蓑衣,藤条上的露水顺着袖口流进衣襟,冰凉刺骨。有经验的老山民带着砍刀,专挑碗口粗的老藤,砍断时,藤汁溅在石上,凝成琥珀色的珠,据说能治跌打。“这藤得阴干七日,再用桐油泡三月,”老山民对帮忙的士兵说,刀背敲着藤身,发出“咚咚”的闷响,“不然太脆,经不住江浪拍。”
巧匠们在江边搭起棚子,日夜不停地编。藤条选的是深山老藤,表皮带着青黑色的斑纹,像裹着层铁甲。他们编得极密,孔隙比铜钱还小,编成的藤甲像个中空的龟背,能蜷进一个人,甲尾留着排水的细缝,像龟的尾鳍。编好后外涂三层桐油,防水又坚韧,指甲抠上去只留个白印,再用力,藤条也只是微微弯曲。“一人一甲,顺流而下,悄无声息。”澈儿派来的参军比划着,指尖在空中划出水流的弧线,“乱党以为是浮木,必不防备。”
半个月后,三万具藤甲运抵北岸,堆在江边像座青黑色的小山。浸在江水里的部分,竟浮得稳稳的,有个小卒好奇,蜷进去试了试,藤甲载着他漂在水面,像片巨大的荷叶,他忍不住拍手:“真能行!”旁边的老兵却沉下脸:“这是要命的东西,不是玩物。”
渡江前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藤甲上,发出“噼啪”的响,像无数人在敲鼓。江风卷着浪,拍在礁石上,碎成白茫茫的水花,南岸的火把在雨里晃得厉害,像鬼火在跳动。将士们蜷进藤甲,甲口用防水的油布密封,只留个透气的小孔,孔边嵌着根芦苇管,能听见江水“哗哗”的流声。被战友推入江水时,有个年轻士兵忽然喊:“我娘说,藤条缠得住树,也缠得住命——咱们定能活着回来!”
藤甲入水,果然像枯木,随波逐流,绿幽幽的,与江面上漂浮的断枝混在一起。南岸的哨兵打着火把巡视,火光在雨里散成一片昏黄,他们踢了踢漂近的“断枝”,骂了句“晦气”,竟没发现那青黑色的藤甲上,还留着编甲匠人的记号——个极小的“军”字。
“咚!”藤甲撞在南岸礁石上,发出闷响,像山果掉在地上。将士们破甲而出,油布撕裂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举刀冲杀!乱党从梦中惊醒,帐外的篝火被雨浇得只剩火星,他们看见无数“枯木”里钻出神兵,刀光在雨里闪着冷光,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连鞋都没穿就往山里跑,踩在泥地里,发出“咕叽”的响,像被藤条缠住的野兽。
激战至天明,雨停了。南岸被攻克,乱党的旗帜倒在泥里,被马蹄踩得稀烂。江面上漂着浸透江水的藤甲,有的还带着箭簇,箭杆上的羽毛被泡得发沉,江水拍打着藤条,发出“呜呜”的响,像在为牺牲的将士哭泣。朝阳从山后升起,照在藤甲上,水珠滚落,折射出七彩的光,像给亡魂指路,一直伸向天际。
先锋将领捧着一具带血的藤甲,甲上的暗红血点是山民编甲时滴的血珠,被雨水泡开,像朵绽开的花。他对着澈儿的画像跪拜,额头磕在湿漉漉的地上,血珠混着泥水渗进砖缝:“这柔藤,载着我们过江,也载着军魂——只要魂不散,再险的江也能渡!”画像上的澈儿,眉眼清正,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仿佛在说“辛苦了”。
后来,怒龙江上架起了桥,铁链锁着巨大的木板,木板是用藤峡的老藤缠着铁条加固的,行人走在上面能听见江水的轰鸣,像藤甲在诉说。藤甲被收进军库,有个老兵负责看管,他是当初渡江的幸存者,胳膊上还留着藤甲磨出的疤。阴雨天总爱打开库房通风,说能听见藤甲里有水声,“哗啦,哗啦”,像那些牺牲的弟兄在说:“过江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让对岸的百姓,也能过上安稳日子,能在晴天晒晒太阳,不用躲在雨里发抖。”
南境的巧匠后来改良了藤甲,在里面加了层薄铁片,既能载人,又能护身。他们说,这藤甲里藏着三样东西:老藤的韧,桐油的滑,还有将士的血——三样合在一起,就没有渡不过的江,没有迈不过的坎。澈儿收到改良后的藤甲模型时,正对着地图上的怒龙江出神,模型的藤条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江花瓣,想来是从南岸采的。
他忽然想起那个年轻士兵的话,“藤条缠得住树,也缠得住命”。或许,藤甲载的不只是人,更是希望——像老藤缠过山崖,再险的地方,也能扎下根,开出花来。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水汽的清冽,仿佛还裹着藤甲的桐油香,那是胜利的味道,也是安宁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