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窑的烟筒戳在天际,黑烟卷着火星往上蹿,像支烧不尽的巨烛。窑区里热浪滚滚,赤膊的窑工们在泥与火之间穿梭,脊背被汗水浸得发亮,却盖不住那些青黑色的烙印——有的是“王”字,有的是“刘”字,那是世代相传的奴籍标记,像烧在骨头上的符咒,洗不掉,磨不去。
澈儿站在最大的龙窑外,热浪扑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混着陶土的腥气、硫磺的刺鼻味,还有窑工身上经年累月的汗馊味。他看着一个老窑工蹲在泥池边揉泥,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掌心的茧比青石还硬,揉泥的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老人家,这窑里烧的是贡瓷?”澈儿的声音穿过热浪,带着点凉意。
老窑工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又迅速归于麻木。他慌忙想跪下,却被澈儿扶住,那双手触到澈儿的衣袖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回……回贵人,是给宫里烧的缠枝莲碗。”他的目光落在澈儿的鞋上,那鞋面绣着云纹,是他这辈子都没摸过的料子。
这时,几个穿锦袍的人簇拥着个胖老者过来,是官窑的窑主们。为首的胖老者摸着油亮的山羊胡,皮笑肉不笑:“殿下亲临,真是让这泥窑蓬荜生辉。只是这奴工……”他瞥了眼老窑工,“都是祖传的手艺,熟得很。若废了奴籍,谁还肯在这炼狱似的窑里熬?怕是以后宫里的贡瓷都要断了。”
周围的窑主们跟着附和,声音里满是笃定:“是啊殿下,这些人打小就当奴,离了主子活不成的!”
澈儿没接话,走到旁边的陶土堆前,抓起一把湿泥。泥是刚从窑边的泥潭里挖的,细得能攥出清水,带着股湿润的腥气,像刚翻过的田土。他捏了捏,泥在掌心簌簌往下掉渣,却透着股韧劲。
“取龙凤印玺的陶模来。”他对身后的内侍说。
很快,一方雕工精巧的陶模被捧了过来,上面的龙凤纹路栩栩如生,是烧贡瓷时盖印用的。澈儿接过模子,指尖抚过冰凉的陶面,忽然转向窑主:“把你们手里的卖身契,都拿来。”
窑主们脸色微变,还是不情不愿地让人取来了契纸。一叠泛黄的纸页堆在泥台上,最上面那张是老窑工的,墨迹已经发暗,“世世代代,永为奴籍”几个字被虫蛀了边角,却依旧刺眼。
澈儿拿起老窑工的契纸,铺在泥台上,上面压了块平整的青石,再把柔软的陶土覆在契纸上,用手掌慢慢按压。陶土渐渐贴合了契纸的纹路,连墨迹的凹凸、纸页的褶皱都清晰地印了出来。他拉住老窑工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粝的皮肤传过来:“老人家,用力按。”
老窑工浑身一僵,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他看看澈儿,又看看自己的手,那手上裂着血口,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他忽然咬紧牙关,将掌心狠狠按在陶土上!掌纹深深嵌进陶土,连同下面的契纸一起,被压出了深深的痕迹,连指节的凸起都清晰可见。
周围的窑工们都停了手,泥池边、窑口前,所有目光都聚在那方陶土上,呼吸都屏住了。
澈儿拿起那方印着掌纹和契纸痕迹的陶坯,转身走向烧得通红的龙窑。窑门敞着,里面的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亮,热浪几乎要把人烤化。他亲手将陶坯放进窑膛最深处,那里的温度最高,能烧出最坚硬的瓷器。
“封窑。”他对窑工说,声音在噼啪的火声里格外清晰。
三天三夜,窑火没熄过。老窑工守在窑边,寸步不离,夜里就裹着草席睡在地上,听着窑里“噼啪”的声响,像在听什么重要的动静。其他窑工也来得格外勤,有人偷偷往窑里添柴,有人蹲在泥池边搓泥,却没人说话,空气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的期待。
开窑那天,天刚亮,窑工们就围了过来。窑主们也来了,站在圈外,脸色阴沉。当窑门被撬开,一股白气“呼”地涌出来,带着瓷器特有的清冽,混着陶土被烧透的暖香。
在一众流光溢彩的贡瓷中间,那方陶印赫然在目。它没上釉,保留着陶土的粗粝,掌纹的沟壑深刻清晰,掌心的老茧、指节的凸起,甚至连契纸的纤维纹路都在高温下熔铸一体,透着一股原始而坚韧的力量。
澈儿举起陶印,窑场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窑火余烬的“滋滋”声。“你们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院里回荡,像重锤敲在陶土上,“这掌印,是窑工的血肉!这碎契,是禁锢的枷锁!如今,血肉与枷锁在窑火里熔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他将陶印高高举起,晨光透过烟霭照在上面,粗粝的表面泛着哑光,却比任何贡瓷都夺目。“从今日起,这陶印便是新契!凡官窑匠人,都以此法,将掌印拓在陶土上,把旧契投进窑火!陶印成器之日,就是你们自由之身永烙之时!”
老窑工颤抖着走上前,指尖触到陶印的瞬间,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滴在陶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摩挲着掌纹的痕迹,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自由……我们……真的不是奴了?”有个年轻窑工怯生生地问,声音发颤。
“不是了。”澈儿把陶印塞进老窑工手里,“你们凭手艺吃饭,领朝廷俸禄,孩子能去学堂,女子能学纺织。这双手,是烧瓷的手,不是做奴的手!”
窑主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为首的胖老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周围窑工们骤然亮起的眼神堵了回去。那些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更有压抑了几代人的渴望,像被点燃的窑火,越烧越旺。
当天下午,官窑的空地上堆起了小山似的卖身契。老窑工亲手点燃火把,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很快烧成灰烬。风吹过,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似的飞起来,落在新揉的陶土上,仿佛在给自由的印记添上最后一笔。
新陶印很快传遍了所有官窑。有个年轻窑工拓印时,故意把掌纹按得格外深,他说:“要让子孙后代都看看,我们是怎么从泥里站起来的。”他的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让孩子的小手也在陶土上按了个印,小小的掌纹落在父亲的掌纹里,像颗刚发芽的种子。
澈儿离开时,官窑的烟筒里冒出了白烟,那是烧制新陶印的烟气,清清爽爽的,没了往日的沉重。老窑工捧着第一方成器的陶印,站在窑口目送他,阳光照在陶印上,掌纹的沟壑里仿佛盛满了光。
后来,那方陶印被供奉在官窑的祠堂里,每次开窑前,窑工们都会对着陶印行礼。有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陶印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敲击,那是自由的声音,比任何瓷器的清脆都动人。而那些曾经的窑主们,看着越来越红火的官窑和脸上有了笑容的窑工,终于明白:锁住人的从来不是契纸,是人心。当人心向着自由,再坚固的枷锁,也会在窑火里化为灰烬。
窑火依旧在烧,烧出的不再只有冰冷的贡瓷,还有带着掌温的陶印,和无数双终于敢抬起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映着窑火,亮得像星星,照得整个窑区,都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