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像是被揉碎了寒冬的冰棱,裹挟着泥土解冻的清新、草木初萌的微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远山的凛冽,浩浩荡荡地掠过京畿平原。天光泼洒下来,澄澈得如同水洗过的琉璃,将连绵的南山勾勒得层峦叠翠,生机勃发。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东方澈一身利落的玄青骑装,未着储君冠冕,只用一根墨玉簪松松束了发,与同样轻装简从的靖国公嫡孙沈骁,并辔出了京城高大的城门。
两匹骏马,一匹是东方澈惯乘的照夜白,通体雪白无瑕,神骏非凡;另一匹则是沈骁的爱驹“赤焰”,毛色如燃烧的炭火,四蹄踏雪,性子比主人还要烈上几分。甫一出城,脱离了宫墙的肃穆与京城的喧嚣,仿佛连呼吸都骤然畅快起来。城门口戍卫将士恭敬的目送尚未完全收回,沈骁已朗声长笑,手中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殿下,老规矩,山顶凉亭,先到者为胜!” 话音未落,赤焰已如离弦之箭,嘶鸣着蹿了出去,火红的鬃毛在风中猎猎飞扬,只留下一道灼热的残影。
“好你个沈子锐(沈骁字),又来这手!” 东方澈眼中瞬间燃起少年人独有的、不服输的灼灼光芒,朗声应道,双腿一夹马腹。照夜白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化作一道追风逐电的白练,紧咬着那道赤色闪电,冲上了蜿蜒的山道。
山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又饱含生机的力道,吹得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日渐挺拔的筋骨轮廓。马蹄踏过刚刚返青的草地,溅起细碎的泥土和新草的汁液;掠过嶙峋的山石,发出清脆的叩击声;闯入尚带着料峭寒意的松林,惊起林间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向更高远的蓝天。树木的枝桠飞快地向后掠去,光影在脸上身上明灭交替。此刻,什么储君身份,什么案牍劳形,什么朝堂制衡,统统被这疾驰的风甩在了身后,抛向了九霄云外。卸下了那无形的重负,只剩下纯粹的、属于速度与力量的角逐快意,和胸腔里那颗随着马蹄奔腾而激烈跳动的心脏。
沈骁的骑术承袭靖国公府的家风,悍勇精绝,赤焰又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人一马在山道上腾挪闪转,灵巧得如同山间的赤狐。他仗着熟悉地形,几次试图利用狭窄弯道卡住东方澈的去路。东方澈却也不遑多让,照夜白在他的驾驭下,展现出惊人的灵性与爆发力。一个刁钻的急弯处,赤焰几乎贴着内侧山壁切过,眼看就要将外侧的照夜白逼入荆棘丛。千钧一发之际,东方澈猛地一勒缰绳,照夜白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几下,竟硬生生顿住冲势,几乎同时,他腰腹发力,身体向左微倾,照夜白落地瞬间,四蹄如踏云般轻盈一转,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赤焰的马臀外侧擦了过去,反超半个马身!
“好!” 沈骁见状,非但不恼,反而大声喝彩,眼中尽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殿下这手‘云里翻’,愈发精进了!” 他猛催赤焰,再次奋起直追。两道身影,一赤一白,如同两道纠缠撕扯的闪电,在青翠的山道上你追我赶,将沿途的春色都踏得鲜活起来。
最终,几乎是同时,两匹骏马载着它们的主人,冲上了南山之巅那片平坦的观景台。马匹口鼻喷着灼热的白气,汗珠顺着油亮的皮毛滚落。两人翻身下马,胸膛都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相视一眼,同时爆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声清越爽朗,毫无挂碍,在山巅空旷的天地间远远传开,惊得几只盘旋的苍鹰振翅飞向了更高远的苍穹。
“痛快!当真是痛快!” 沈骁解开领口的系带,任由山风灌入,吹散一身蒸腾的热气。他大步走到崖边,叉腰而立。东方澈也走到他身旁,凭栏远眺。
脚下的京城,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下,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巨大而繁复的锦绣画卷。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衢,金碧辉煌的宫阙,尽收眼底。更远处,是广袤无垠的、刚刚苏醒过来的田野,嫩绿与浅黄交织,如同大地新披的柔软毯衣,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与淡青色远山相接的天际线。天高云淡,浩渺无极,令人胸中块垒顿消,生出一股振翅欲飞的豪情。
沈骁深吸一口山巅清冽的空气,忽然放声高歌。他唱的并非京中流行的婉转小调,而是一曲来自北境边关、流传于将士戍卒之间的苍凉民谣。曲调古朴雄浑,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与辽阔草原的奔放: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男儿血,热胸膛,
跨骏马,挽弓强。
守我关山万里长,
护我家乡炊烟香……”
那歌声浑厚有力,毫无修饰,如同北地刮过荒原的长风,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与深沉的家国情怀,在空旷的山巅回荡,撞向四周的山壁,又反弹回来,更添几分苍茫壮阔。歌声中,仿佛能看见无垠的草原、奔腾的骏马、如林的刀枪,还有戍边将士们篝火旁坚毅的面容。
东方澈静静听着,感受着那歌声中澎湃的力量与深沉的情感。当沈骁唱到“守我关山万里长,护我家乡炊烟香”时,他胸中也似有热血激荡。他抬起手,没有乐器,便以指节在身旁冰凉坚硬的青石栏杆上,一下下,沉稳而有力地叩击出清晰的节拍。嗒,嗒,嗒…… 那简单却坚定的叩击声,奇异地应和着沈骁雄浑的歌声,如同战鼓的余韵,又似心跳的共鸣,非但没有削弱歌声的气势,反而为其增添了金石般的筋骨与沉雄的底蕴。少年储君的击节,与将门虎子的高歌,在这天地为幕的山巅,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属于年轻热血的磅礴乐章。
一曲终了,余音似乎还在群山之间袅袅回荡。沈骁回过头,额角带着奔跑和放歌后的薄汗,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他看着东方澈,笑容坦荡而炽热:“殿下,这北地的调子如何?可还入耳?”
“壮哉!” 东方澈由衷赞道,眼中亦是光芒熠熠,“闻此歌,如见北境万里山河,如闻将士热血心潮。子锐,你胸中丘壑,当在此处!” 他指向北方那隐约可见的、淡青色的山峦轮廓。
沈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脸上的笑容沉淀下来,化为一种郑重的坚毅。他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如铁的胸膛,声音低沉而有力:“沈家世代镇守北疆,骨子里流的便是边关的风雪。祖父年迈,父亲叔伯常年驻守雁门。待此间事了,我必请命北归。这万里关山,” 他再次指向北方,目光锐利如鹰隼,“便是我沈骁的埋骨地,亦是我的建功处!我要让北狄的铁骑,闻我沈字旗而胆寒,不敢南窥我大靖寸土!” 少年将军的豪情壮志,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东方澈凝视着挚友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也点燃了他自己心中的抱负。他迎上山巅浩荡的长风,衣袂翻飞如旗,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静而磅礴的力量,清晰地响起:
“你有你的关山万里,我亦有我的锦绣河山。子锐,你守国门,安北境,护我大靖门户周全。而我,”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脚下繁华的京城,掠过广袤的田野,最终投向更辽阔的远方,“便在这中枢之地,励精图治,轻徭薄赋,兴文教,重农商,修水利,通漕运,令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仓廪殷实,路不拾遗!我要这天下,再无流离失所之民,再无啼饥号寒之声!我要这万里江山,处处皆是乐土!”
他的话语并不激昂,却字字千钧,如同山巅磐石,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气度与担当。这是少年储君沉淀后的理想,是褪去了稚气的雄心,是根植于对这片土地深沉之爱的宏愿。
沈骁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激赏与毫不掩饰的信服。他猛地伸出手掌,掌心向上:“好!殿下安天下,沈骁守国门!你我兄弟,一内一外,共护这大靖锦绣山河!让这万家灯火,永世长明!”
东方澈毫不犹豫,抬手,用力击在沈骁的掌心。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如同金石交鸣,在这南山之巅,在猎猎长风之中,在万里江山如画的见证下,郑重落下。这是少年人热血沸腾的誓言,是挚友间生死相托的约定,更是未来君臣共守山河的无言盟约!
击掌过后,豪情仍在胸中激荡。沈骁望着山下渐次亮起的点点灯火,那是暮色中苏醒的京城烟火。他忽然朗声笑道:“今日未尽兴!待我回北境之前,殿下,你我二人,定要再赛一场!就在这南山之巅,看谁先饮尽这山风!”
“一言为定!” 东方澈亦朗声应道,笑容在晚霞的映照下,清朗如洗,豪气直冲云霄。赤焰与照夜白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豪情,仰头发出悠长的嘶鸣,与山风应和。少年人的笑声与马嘶声,乘着浩荡的春风,飞向了暮色四合的壮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