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的轿子刚出京城十里,就被拦在了官道上。
秋雨淅沥,打在轿顶的青布篷上,声音闷得像远方的丧钟。老国丈掀开轿帘,浑浊的老眼对上一排森冷的铁面具——暗影卫的玄甲在雨幕中泛着寒光,为首之人手中捧着一卷黄绫诏书,雨水顺着卷轴流下,将泥土洇成暗红色。
\"太国丈,王爷请您回府。\"
三个月前,周奎在书房摩挲着一只珐琅匣子。匣中青瓷瓶里装着滇南进贡的\"百日醉\"——无色无味,每日一滴,百日之后便会心悸而亡,连太医都查不出端倪。
\"老爷真要……\"老管家声音发颤。
周奎枯瘦的手指抚过瓶身:\"关火华加九锡那日,太后在奉先殿哭晕了三次。\"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沾着血丝,\"老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总要为朱家做最后一件事。\"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案头那本《汉书》——正翻在《霍光传》那一页。
老宫女被拖进诏狱那夜,周奎在佛堂敲碎了木鱼。 暗影卫的刑讯声仿佛穿透城墙传来。他盯着观音像慈悲的眼睛,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雪天——当时还是信王的崇祯帝微服来访,在他家后院梅树下说:\"国丈日后若见朱家危难,当如何?\"
如今梅树早枯了,诺言却成了索命符。
\"备轿!\"周奎突然踹翻香案,\"明日去山东探亲!\" 管家看着老爷往包袱里塞地契银票的手在发抖,连三品国丈的玉带都系反了。 官道上的雨越下越大。 周奎的轿帘被钢刀挑开时,他正攥着袖中那瓶鹤顶红。暗影卫统领的铁面具滴着水,声音却带着笑:\"太国丈的轿子往南走,山东可在东边呢。\" \"老、老夫先去金陵访友……\" \"巧了。\"统领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家书,\"贵府三公子前日刚在秦淮河画舫上,跟人夸口说'家父要送关王爷一份大礼'。\" 周奎如遭雷击——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啊! 秦王府的地牢里,周奎的紫蟒袍浸在血水里。 关火华坐在刑具架前,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太国丈可知,为何暗影卫能这么快截住您?\" 墙角突然传来铁链响动。周奎艰难转头,看着关火华。周奎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宫女送毒入宫,根本就是请君入瓮的局! \"您输在两点。\"关火华刀尖挑起老太监刚割下的耳朵,\"一是太小看暗影卫的眼线,暗影卫可是本王建立多年的情报组织,其实力和权限远在锦衣卫之上。二是……太高估皇宫里那些太监宫女们的骨气。\" 五更鼓响时,周奎的认罪状已呈到朱慈娘案头。 年轻的皇帝盯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血手印,突然发现墨迹里混着细小的金粉——那是母后最爱的眉黛。
窗外,一队暗影卫正押着周太后往冷宫走去。老妇人发髻散乱,怀中死死抱着个褪色的布偶——那是长平公主幼时的玩具。
诏狱的梁上,新悬了一条白绫。
长安城下的朔风卷着血腥气,将白广恩的中军大帐吹得猎猎作响。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十几名将领铁青的脸。白广恩站在沙盘前,手中那份绢帛诏书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黄——明黄色的卷轴,朱砂玉玺的印痕,可字迹却歪斜如蛇行。
\"诸位,关火华毒杀周太后,囚禁天子,已是人神共愤!\"他的声音沙哑如刀刮铁锈,手指点向诏书上那句\"秦王九锡,实为篡逆\",\"本将奉密诏讨贼,尔等可愿随我清君侧?\" 右将军曹变蛟猛地站起:\"这诏书——\" 帐幕突然被掀开,三十名刀斧手无声涌入。白广恩的副将一脚踢翻火盆,炭火滚到曹变蛟脚下,照亮他惊怒交加的脸。 \"不是商量。\"白广恩从案底抽出一叠血书,\"是通知。\"
三日前,周府跑出来一个小厮,是爬过尸堆来的。 少年浑身是血,指甲缝里塞满泥土,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周、周家满门下狱……太国丈悬梁……暗影卫在查军中密信……\" 白广恩捏碎了茶盏。 那些信——他写给周奎的二十七封密信,每一封都足以诛九族! \"将军!\"亲兵仓皇闯入,\"潼关粮道被截,哨骑发现李自成的夜不收!\" 白广恩望向长安城头飘摇的\"顺\"字旗,突然大笑出声。笑声惊飞了帐顶的乌鸦,黑羽掠过残月,像极了他此刻唯一的生路。 曹变蛟的右手被按在血书上时,腕骨已经断了。 \"白广恩!\"他满嘴是血地嘶吼,\"秦王殿下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白广恩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前那道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狰狞刀疤,\"北京之战,他让我三千前锋硬闯代善的十万大军!\"疤痕在烛火下泛着紫红,\"活下来是替他立功,死了……不过是条狗!\"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亲兵连滚带爬扑进来:\"将军!李自成……李自成派使者来了!\" 满帐死寂中,白广恩用带血的匕首挑起曹变蛟的下巴:\"现在,告诉我该怎么写这封回信?\" 黎明时分,长安城守军看见了诡异的一幕—— 围城半月的大明铁骑,竟在晨雾中拔营而退。更骇人的是,撤退的军队故意绕开粮道,甚至留下了半数攻城器械。 \"白将军有令!\"传令兵策马狂奔,\"全军回防潼关,等候陛下旨意!\" 城头的顺军哨兵揉了揉眼睛。他分明看见,那\"陛\"字旌旗的暗纹里,藏着个没绣完的\"顺\"字。 李自成捏着白广恩的亲笔信,指尖发颤。 牛金星凑近灯烛细看,突然倒吸冷气:\"他竟要献潼关?!\" \"假的!\"牛坦诚一刀劈碎案几,\"这龟孙当年杀我多少弟兄!\" 殿外老鸦突然厉叫。李自成望向信尾那个血指印——不是朱砂,是真血。他忽然想起昨日哨骑的密报:白广恩的亲兵队里,混进了戴铁面具的人…… \"备马。\"李自成缓缓起身,\"朕要亲自会会这位'征西将军'。\" 潼关的烽火台没有点火。 白广恩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处渐近的烟尘。他身后站着\"归顺\"的众将,每个人的甲胄下都藏着未愈的鞭伤。 \"将军,真要开城门?\"副将声音发颤。 白广恩忽然笑出声来,惊飞了城垛上的一排寒鸦。黑压压的羽翼掠过苍穹,像极了北京城里,曾经扑向周府余孽的那些铁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