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画面,言宣终于冷静了些,只是一双激出红血丝的眼依旧死死盯着刘平之。
刘平之眼皮子止不住地颤,大长公主的刀已经割破他的皮,极度明显的痛感刺激着他的大脑,他重重闭上了眼,刚要说话,却是觉察到脖子上一轻。
下一瞬,身首分离。
刘平之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几圈,最后停在一只胳膊前,从脖子处流出的血被尘土裹着,呈现暗淡的颜色,面部眼珠子直直凸起,维持着死前的状态。
“算了,本宫不想听了。”
大长公主说话晚了些,地上的人头并不能听到。
言宣眼神诡异地望向她,眼中说不出是震惊又或是其它的什么,但她彻底冷静了下来——
“杀早了。”
这人什么话都没吐出来,不该杀得这么快。
“宣儿不是想杀他吗?我帮你杀了,不好吗?”大长公主将刀递给侍卫,她这老身子骨,刚才那一刀下去,手臂就已经脱力了,只是不愿在言宣面前露怯,这才装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嘶,有点疼。
“你……”言宣眼神复杂得看着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宣儿,若要感念本宫待你恩重,便先来扶我。”
好吧,大长公主还是没忍住,左手狼狈扶腰,右手颤着垂在身前。
言宣敛去情绪,无奈道了一声“好”。
……
悄无声息的,谢府之人尽数被请出了仓库。
“王许带人去镇守府,张嫖留下弄醒几个,想办法让他们吐出点东西来。”
大长公主坐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发号施令,言宣恢复了一贯顺从的模样,正在给大长公主捏着手臂。
王许和张嫖很快按照吩咐开始行事。
王许点了几人去到镇守府,张嫖则从一众“长虫子”里挑了五个衣料最好的,让人拉出来绑好,而后恭敬地对大长公主说:“殿下,污浊之事,恐伤殿下之眼,再加上殿下还未用午膳,臣心忧之,臣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先去用膳为好。”
“张大人一片衷心,本宫也不好搏了大人的美意,也罢,宣儿,扶本宫起来。”
大长公主的确是饿了,现下张嫖提到,她也就顺着她的意,出了仓库。
只是出了仓库,却是见到这院中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人,问她们为何,为首的马览把头微微抬起几寸,也只将将与玉衡茗膝盖处衣摆上的花纹齐平,她摆出一副极尽谦卑的模样,恭敬道:“先前不知贵人身份,多有冒犯,还望大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身后一众人跟着重复:“还望大长公主殿下恕罪!”
话音刚落,空气陷入寂静。
玉衡茗的视线定在马览身上良久,一直到马览受伤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汗水浸湿后背,她才开口:“免礼,平身。”
“谢大长公主殿下——”
几十人围在此处,尾音拖得老长老长,那声音将这燥热的空气一搅,便觉更热了。
玉衡茗感到烦躁,却说不清为何烦躁。
于是她拒绝了安惪请她用膳的建议,领着她的侍从出了谢府,另寻它处。
……
大长公主走后,马览很快被赶去了安惪的院里。
脾气古怪的府医大人语气幽幽,说道:“再没有下次,不听医嘱,以后就别来寻我。”
马览讨好道:“多谢安府医宽宏大量。”
安惪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手上施针的速度却是不慢。
等施完针,安惪净手,想到午时的事,她随口说了句:“你今日惹你那贵人生气了。”
马览本来在闭眼小憩,此时睁开眼,认真道:“并非我贵人。”
安惪看了她一眼,问道:“攀上她,一步登天不是问题,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你就不曾动心?”
“我是俗人。”这是承认她心动过,但她接着又道:“但我只是个俗人。”
马览并没有太大的志向,起码到目前为止,她只想守着龙飞镇,护着这镇中镇民,对得起镇民们对她的恩举。
她自认自己没有出众的武力,也没有卓绝的智慧,就算攀上了贵人,她也不足以在皇城安然生存。
因此在大长公主无意间透露身份时,她便不能装不知。上位者不在意,下位者却不能。
况且,大长公主斩的那一刀,有无威慑之意,当时在场之人都能感受出来。
皇家秘辛,她们这些人接触不得。
……
安惪取来帕子擦干手,同样认真地对马览说:“那你便不是俗人。”甚至,称得上是君子。
马览笑笑不说话,她对自己自有一套评判标准,旁人的客套话她不会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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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在马车里待了一阵,大长公主心头的烦躁才去了些。
身居高位又养尊处优了一辈子,面对马览挑不出错处的示好,她本该对她的识时务感到赞赏,但心里却一直不得劲,甚至是有些生气。
大概是那小吏匍匐在地,而她站在廊上俯视,二人如隔天地的场景,与先前二人交谈随意的画面相差过大,大长公主一时接受不了,心烦意乱间便连带着降罪于那小吏。
而又为了避免自己头脑冲动又拿刀乱砍人,大长公主只好先一步离开了谢府。
“殿下为何生气?”
言宣作为身边人,对玉衡茗的情绪转化很敏感,她此时又是一副忠心为主的忠仆模样,关心起大长公主的情绪来。
“这么明显?”
言宣失笑,大长公主这话说的,这京中谁人不知她喜怒于形,情绪最是好猜,偏她自己倒是以为自己收敛得挺好。
但主子的面子却是不能驳的,于是言宣说:“是仆对殿下太熟悉了。”
大长公主听到此话,愉悦地笑出声,先前的烦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小吏刻意疏远我。”她对言宣解释,言语间竟含着几分委屈。
听着她的委屈话语,她的身边人想的却是:果真霸道,一如当年。
身边人言宣又想笑了,或许是今日大长公主杀镇守的举动令她震动,她现在回想起以前的事,心绪倒也平和。
尽管后来她反应过来,玉衡茗今日的举动不全是为她。
言宣继续为她扇风,心里哂笑,嘴上却照例安慰:“乡野小吏,知道殿下身份,一时害怕罢了,她既如此愚拙,无趣疏远,那殿下寻个不会疏远的便好了。”
但言宣此时的心声却是:你刻意暴露自己身份,但凡有些头脑的都不敢再亲近,现下还自己委屈上了,这烂脾气还真是几十年不曾变过。
“宣儿说的有理。”
大长公主不知身边人所想,但她就喜欢旁人顺着她,尤其是言宣顺着她,这会儿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言宣想得不错,大长公主今日这一出,表面虽是一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但又不全是为了言宣。
有此举动,一是大长公主被那镇守骗了一次,并不觉得那人的话还有什么可信度,不如去他府中搜查来得快;二则是皇家秘辛,旁人不得探听,当时那谢府的人还在那杵着,甭管这镇守口里又攀扯出哪个王侯高官,都不是一个商贾之家该听去的。
再就是,宣儿当时显然动怒了,若她不作出什么表示来,只怕日后表面功夫宣儿都不愿做了。
甚至,或许哪日宣儿就会爬上她的床,把她这老身子骨捂死也不一定?
被自己的联想笑到,大长公主夺过言宣的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惹得言宣不解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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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一行人在挽天楼前歇了脚。
大长公主好奢靡,爱排场,小店看不上,就喜欢挽天楼这样的豪华大酒楼,对挽天楼掌柜热情周到的服务也很是满意,拿了个顺眼的房号牌就进去待着了,其它侍卫也被言宣安排入住。
大长公主决定在这儿待到查出那背后之人再走,索性一次性就交了十日的饭钱和住宿费。
挽天楼兼具吃喝住玩,又修得大,装下百人绰绰有余,只是这费用却并不便宜,就算掌柜给她们一行人打了八折,这挽天楼所得的利润依旧丰厚,这可把掌柜高兴坏了,更加热情地照顾起了这群金疙瘩。
正所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挽天楼当了几年的茶楼,每日靠收点茶水钱维持楼中收入,这还是第一次收这么多钱,掌柜顿时忆起往昔挽天楼的辉煌,那可是真日进斗金呐,比之今日也不遑多让!她边感叹边指挥小二照顾客人,自己也殷勤地跑去后厨房关怀起厨子来。
顶楼,谢安玄呷了口凉茶,将镜窗合上,视线里热闹的场景霎时便被精细的木雕代替。
这镜窗是挽天楼一大宝贝,建挽天楼的谢家主早在设计时就费了心思,这每层楼房间围成的都是个圆,从下至上,房间越来越少,而顶楼就只有一间房,那镜窗正处于整个建筑顶部的中心,从此处看就能观察到每层楼廊上所有人的动向。
“看来这位大长公主要待挺久的。”
谢安恒点头附和。她对大长公主还是挺稀奇的,毕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她这种身份基本一辈子不可能见到的皇家人。
但这白发老妪看着跟其它老婆婆也没什么两样。谢安恒心道。
当然,也可能只是表面。
“这几日着手收拾行李吧,过几日长姐为你谋个出路来。”
“什么?”谢安恒有点发愣,没理解谢安玄话中的意思。
“你不是想从军?”
“……是。”
“这不就对了?现成的机会来了,不把握住机会?”谢安玄敲了敲覆盖镜窗的木雕门。
“可——”这也太快了。
后半句话被谢安恒咽了下去,因为就在她准备拒绝时,心里有道声音告诉她:去边关,越早越好。
谢安恒眸子颤了颤,改口道:“好。”
谢安玄眼中闪过笑意,看着谢安恒头顶逐渐消散的金流,打开折扇挥了挥,那金流便跟烟雾般被挥散了。
她还说过几年乱些了再观天找那紫微星,不曾想这现成的就她身边,这天道真够意思的。
谢安玄笑着收起折扇,轻点谢安恒的头:“孺子可教也。”
接着又道:“书房有张舆图,你走时记得带上。”
想了想又觉得现在就叮嘱太早了些,谢安玄补充了句:“时间还算宽裕,也不用太急。
“这几日跟府医大人还有金兽好好谈一谈,要去边关的话,这两关大抵不会好过。”
一个养她长大,一个同她一起长大,虽无血缘关系,但胜似亲人,若谢安恒要去从军,还得好好跟这俩谈一谈。
谢安恒被谢安玄一提,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头疼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顿感人生艰难。
谢安玄看她皱在一起的五官,不地道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