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的声音不高,林霜晚却听得浑身一凛。
她指尖无意识地又捻了一下左腕温润的玉镯,面上却只对伙计微微颔首,带着白芨,步履从容地跟了上去。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将一楼大堂的喧闹渐渐隔绝在下方。
越往上走,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伙计引着她们穿过一条光线稍暗的走廊,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
他没有敲门,而是侧身让开,低声道:“姑娘请进,里面有人在等您。”说完,便垂首退了下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霜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雅间内陈设清雅,焚着淡淡的檀香。
窗边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
他身形略显清瘦,却站得笔直如松,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都察院经历司经历,陈墨。
他的脸色带着几分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带着文官特有的清正与一丝掩藏不住的忧愤。
他上下打量了林霜晚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她的手腕上,似乎恍了神。
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拱手,声音低沉而清晰:“下官都察院经历陈墨,见过世子夫人。多有叨扰,还望世子夫人海涵。”
“陈大人不必多礼。”
林霜晚回礼,示意白芨守在门外,自己步入室内,反手轻轻掩上门,“世子有言,让我来取些‘槐花糕’。想必,陈大人便是这‘糕’的关键了?”
她开门见山,点明来意,目光直视陈墨。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姑娘聪慧,世子料事如神。”他苦笑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都察院上月收到一封匿名信,指出江南粮款漏洞,字迹与明国公当年批注《河防通议》的笔锋相似……”
“这便是下官拼死保下的东西——江南西路三州十七县,此次赈灾粮款的原始账册副本,以及……户部存档账册中被篡改部分的对照明细。”
林霜晚心头一凛,上前一步。
陈墨解开油纸,露出几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账册。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朱笔批注:“姑娘请看,这是江州府上报的灾民户数、田亩受灾数,以及应拨付的粮款数额。”
“而旁边这本,”他又翻开另一本明显新一些、装帧更精美的账册,“这是户部最终存档的账册,上面的数字被凭空增加了近三成!多出的这部分粮款,根本未到灾民手中!”
“下官暗中查访,发现所有虚增的粮款,最终流向都与三皇子门下几个皇商有关,他们利用漕运,将这些粮食倒卖了出北境牟取暴利!”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所有的赈灾粮赈灾款,全部没有落实到灾民手中!”
“不仅如此!下官还查到,此次截杀裴家商队、抢夺药材,也与此事有关!”
“那批药材中,有大量治疗时疫急需的药材,本是裴家响应朝廷号召,低价甚至成本价供给江南的!”
“三皇子将其截下,一部分是想转手高价卖给疫区,另一部分,恐怕是想嫁祸给世子,彻底搅浑这潭水!”
林霜晚飞快地翻阅着账册,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对比和伪造的印鉴痕迹,心头的怒火与寒意交织。
证据!这就是能钉死三皇子的铁证!
“陈大人,”她合上账册,目光灼灼,“你既已查到如此地步,又知自身处境危险,为何不直接上奏陛下?”
陈墨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和一丝悲凉:“下官尝试过!三日前,下官曾写密折,通过都察院内部渠道递送御前。”
“然而……密折如石沉大海。”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当夜,下官家中便遭了贼,若非下官早有防备,将关键证据提前转移,恐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都察院内部,恐怕也已被渗透。下官现在……孤立无援,举步维艰。若非世子的人暗中提醒并安排在此处见面,下官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他随时可能被“闭嘴”。
林霜晚明白了。
萧以琛让她来,不仅是取证据,更是要保护这个正直敢言的御史!
“陈大人放心,”林霜晚将账册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千斤重担。
“这些‘槐花糕’,我会亲自‘送’到该去的地方。至于大人的安全……”
她沉吟片刻,“此地不宜久留,大人可愿随我暂时离开?也许这份槐花糕,有人更需要它!”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坚定:“下官不怕死,只怕贪墨横行,灾民饿殍遍野而无人敢言!只要证据能呈达天听,陈墨万死不辞!全凭姑娘安排!”
“好!”林霜晚果断点头,“白芨!”
守在门外的白芨立刻推门进来。
“我们走,从后门离开。陈大人,委屈您稍作乔装,混在我们的随从中。”林霜晚语速飞快地安排。
她必须抢在暗处监视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带着陈墨和证据安全离开八珍斋!
三人迅速行动。
林霜晚将账册藏入宽大的袖袋中,陈墨则迅速脱下官服外袍,换上了一件白芨临时从包袱里找出的普通外衫,压低帽檐。
然而,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雅间门,准备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向后楼梯时,走廊尽头通往大堂的楼梯口,却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御林军办案!无关人员闪开!”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几个人上楼的沉重脚步。
那声音带着塞外口音,尾音还透着一丝破锣般的沙哑。
林霜晚心头一沉!
御林军皆从京中贵胄子弟中选拔,怎会有这等粗鄙腔调?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推搡其他雅间门的声音,显然是在搜查!退路似乎被堵死了!
林霜晚眼神一凛,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雅间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面向后巷的窗户!
“快!这边!”她当机立断,拉着陈墨冲向窗户,同时对白芨低喝:“白芨,挡住他们片刻!”
白芨毫不犹豫地转身,抽出藏在裙下的短匕,横在走廊中间,小脸上满是决绝:“姑娘快走!”
自姑娘嫁入定南王府经历多次刺杀后,她便缠着木犀学了一些防身术,虽然只学了皮毛,但是为姑娘拖延些片刻还是可以的。
林霜晚猛地推开窗户,一阵冷风灌入。
后巷狭窄,离地面约有两人高!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与楼梯口冒出来的几个凶悍大汉对峙的白芨,又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却咬紧牙关的陈墨,以及怀中那重于性命的账册……
跳?还是不跳?跳下去是否能安全脱身?白芨怎么办?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楼下逼近的脚步声和敌人凶狠的叫嚣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晚晚,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