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那柄锄头沉甸甸地压着，锄尖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土和几根断草。
他走得不快，后背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衣裳紧贴在背脊上。
汗珠顺着他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颊滚落，汇聚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再一滴，一滴地砸在起尘的小路上。
就在他的身影离自家那扇低矮的土坯院门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树边，沈菲儿的身影突然踱了出来。
她今天换了件月白色的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两根辫子梳得光滑整齐。
手里，像模像样地捧着一本红塑料封皮的书籍。
书脊崭新，但内页簇新得几乎没有翻动的痕迹，页边看着略微有些锋利。
她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书页上。
长长的睫毛垂着，但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着越来越近的那双脚。
下一秒，沈菲儿仿佛突然被惊扰，猛地抬起头，脸上羞涩一笑。
“江同志，这么巧，收工回来啦？”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汗湿的脸庞和被汗浸透的衣襟，“看你这一身汗……今天活儿重不重？累坏了吧？”
江知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步频都没有改变。
他粗糙的手指搭在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就在他肩膀发力，准备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沈菲儿那句带着甜腻关心的询问才飘进耳朵。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两个音节，“还好。”
话音未落，门已被他推开一道缝隙。
他肩膀一顶，侧身就带着锄头挤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沉重的锄头柄在他进门的瞬间微微上扬了一下。
紧接着，“吱呀”一声，那扇旧木门在他身后被带上了，发出一声闷响。
大树下，沈菲儿脸上那精心准备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嘴角强撑的弧度一点点垮塌下去，眼底那点刻意营造的光亮也迅速熄灭，只剩下被拒绝的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本崭新的红皮书上。
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逐渐用力。
书页在她无意识的力道下微微卷曲起来。
宋晚柠抱臂倚着土墙，嘴里叼着根草茎，眉头微微拧着。
沈菲儿那点心思，她看得透透的。
虽然这人面上总端着城里姑娘的清高劲儿，看什么都带着股嫌弃。
连土路都怕沾脏了她的塑料凉鞋，但宋晚柠也能咂摸出几分缘由。
金贵日子过惯了，猛地扎进这泥巴地里，心里那道坎儿高着呢，别扭也很正常。
分住处那天也是因为有林强的挑衅，她才对对方的感受很不好。
现在看来，就是一个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藏不住心思的小姑娘。
可她这天天往江知衡跟前凑的劲儿，也太扎眼了点。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很，两人在井台边打水碰上了。
宋晚柠把水桶往井沿一搁，溅起几滴水珠，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清亮：
“沈菲儿，你是不是喜欢江知衡？”
沈菲儿正小心翼翼地放绳，闻言手一抖，辘轳哐当响了一声。
她猛地抬头，脸颊瞬间飞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像是被戳破了什么隐秘。
“宋晚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声音又尖又急，眼神慌乱地避开，“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太不害臊了！”
宋晚柠嗤笑一声，撩起衣摆抹了把额头的汗，动作利落得很。
“害臊？”她挑眉，目光坦荡地扫过沈菲儿涨红的脸，“你表现得都那么明显了，是个人都看出来了。”
她下巴朝江知衡那院门方向扬了扬，“井边，树下，还能回回碰巧？当别人眼瞎呢？”
沈菲儿被堵得哑口无言，攥着井绳的手指骨节发白，嘴唇翕动着，想反驳，又找不出词儿，只剩下羞窘难当。
她下意识想否认，那句“我没有”到了嘴边，却像是被宋晚柠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给唬住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宋晚柠看她那副样子，忽然话锋一转。
“得，当我没说。”她弯腰抓住自己的水桶提梁，作势要走，却又停住侧过头，丢下一句，“不过，追汉子不是你这么追的。”
她顿了顿，看着沈菲儿陡然愣住的脸。
“光刷存在感没用。”宋晚柠直起身，目光望向远处，“你得去给他需要的，他缺啥，你能给啥，那才叫有用。光杵在那儿，那叫碍眼。”
说完，她不再看沈菲儿，提起沉甸甸的水桶，转身就走。
井台边，只剩下沈菲儿一个人。
她呆呆地站着，手里还攥着那截井绳，宋晚柠最后那几句话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给他需要的？
江知衡需要什么？
她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又看看宋晚柠挑着水远去的背影。
宋晚柠的话，像一团乱麻，塞进了她脑子里。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猛地一拍脑门，低声呢喃着，“我刚才怎么忘记问了她对江同志什么想法！”
这么想着，沈菲儿立马追了上去。
塑料凉鞋踩在坑洼的土路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辫梢在肩后跟着甩动。
“宋晚柠，等等！”她喘着气喊。
宋晚柠停下脚步，扁担两头的桶晃了晃，水溅出来一点。
她侧过身，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看着追上来的沈菲儿，脸上是明晃晃的疑问。
汗珠子顺着她同样晒得发红的脸颊往下淌。
沈菲儿在她面前站定，胸口还有些起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宋晚柠肩上那根磨得光亮的扁担，又移到她那双沾满泥点的布鞋上，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宋晚柠……你，你为什么住在江同志这儿？你自己的房子呢？”
宋晚柠撩起衣摆下沿抹了把汗，动作随意又利落。
她看着沈菲儿，眼神坦荡，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之前一直住在爸妈家。”她吐出一句话，干脆得很，“断亲后暂时没地方去，就在江同志这里歇一歇，原本在村里修了房子，但是那里位置不好，打算还是在附近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