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擦黑时，病房里的光线渐渐柔下来，像蒙了层薄纱。孙晓凤推了推李金山的胳膊：“叔，你跟我爸回去吧，这儿有我和乔惠姐呢，保准把骁龙哥照顾得好好的。”
李金山望着病床上呼吸匀净的儿子，又看了看两个眼亮有神的姑娘，终于点了头：“那你们也别熬太晚，有事给家里捎个信。”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孙山林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病房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的气息，混着窗外飘来的晚桂香。
李骁龙其实早就醒了。乔惠给孙晓凤揉肩膀时，他睫毛颤了颤，差点笑出声来。这俩丫头，白天还为“谁更懂他”拌嘴，这会儿倒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嗓门压得再低，那些带着笑意的气音还是钻进了他耳朵里。他索性闭着眼装睡，想听她们到底能说出些啥“惊天秘密”。
“哎，乔惠姐，你周岁抓阄抓的啥？”孙晓凤的声音带着点狡黠，像揣了颗糖没处藏。
乔惠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含糊：“记不清了……好像也是书本钢笔之类的吧。”
李骁龙在心里偷笑。他听她说过，乔惠小时候抓阄一把攥住了水果糖，糖纸粘在手心扯不下来，哭得惊天动地。
“我可不一样。”孙晓凤得意洋洋，“我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哥的算术本，我妈说我打小就有学问气。”
李骁龙差点憋不住——他明明记得，孙晓凤抓阄时抱着个煮鸡蛋啃得满脸黄，还是他妈用手帕给擦的脸。这丫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乔惠果然上了钩，凑得更近了些：“晓凤妹妹，再说说骁龙小时候的糗事呗？就像抓阄那样的，多有意思。”
孙晓凤故意拖长了调子：“想听啊？那可得付点代价。”她眼珠一转，瞥见乔惠兜里露出的棒棒糖糖纸，“我这嘴唇干得发疼，肩膀也酸，不知道有没有人肯伺候伺候‘孙老师’？”
李骁龙感觉到乔惠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在给孙晓凤揉肩。他偷偷掀开条眼缝，正看见乔惠踮着脚，手指在孙晓凤肩膀上轻轻按揉，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挨得紧紧的小雀儿。
“好了吧孙老师？”乔惠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无奈，“再揉下去，你该打起呼噜了。”
“嗯，姑且饶过你。”孙晓凤清了清嗓子，语气突然正经起来，“要说糗事，那可太多了。就说他七岁那年夏天吧，芝麻花开得正旺，紫莹莹的像串小铃铛。村里娃都爱做泥巴蜂箱——找块镜片当盖子，削根木棍当檩条，挖块胶泥捏成长方块，掏空了塞进芝麻花里的蜜蜂，看它们在里面嗡嗡转。”
乔惠的声音亮起来：“然后呢？他被蜜蜂蛰了？”
“比那丢人多了！”孙晓凤“噗嗤”笑出声，“他正猫着腰盯一只钻进花里的蜜蜂，突然‘哎呦’一声捂住裤裆蹲地上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猜咋着？”
乔惠屏住了呼吸：“咋着？”
“旁边老丁家的大公驴正甩着尾巴路过，一蹄子差点踩到他，惊得扬起后腿，结果——”孙晓凤压低声音，用气音说，“一泡驴尿浇了他一裤裆！那驴鞭又粗又长，离他就差寸把远，吓得他愣是没敢动，裤裆湿得能拧出水，回家被他妈追着打了三院子。”
病房里爆发出乔惠憋不住的笑声，像串银铃滚在地上。李骁龙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根。这孙晓凤，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驴尿骚味他记了好几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鼻子发痒。
“还有更绝的呢。”孙晓凤笑得喘不过气，抹了把眼角的泪，“十岁那年，村里来了辆吉普车，绿色的，在土路上跑起来像飞。那时候哪见过这新鲜物？全村人都跑到村口看，有人喊‘卧鳖车来了’，还有人编顺口溜‘开卧鳖车戴手表，不如停下来给老子薅把草’。”
李骁龙的心提了起来。他记起那辆吉普车，记起漫天的尘土，还有那头该死的老母猪。
“骁龙哥在屋里写作业，听见动静就往外跑，鞋都没穿好。”孙晓凤的声音沉了些，“他追着车跑，没看路，一头扎进了老母猪打滚的泥坑里，整个人扑在猪身上，嘴不偏不倚含住了猪奶头，屁股撅得老高，跟要上天似的。”
乔惠的笑声戛然而止，大概是被这画面惊住了。
“那老母猪吓得嗷呜一声就跑，把他带得在泥里拖了半米远。”孙晓凤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愤愤不平，“他脚崴了站不起来，周二狗他们就在坑边拍手笑，说他是‘母猪生的野种’。周天虎更缺德，不仅不救，还把想拉他上来的我三哥推了个趔趄。”
李骁龙的手指攥紧了被角。他记得那天的泥水有多凉，记得猪毛蹭在脸上有多痒，更记得周二狗他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他好不容易爬上来，周天虎一脚把他又踹回坑里。”孙晓凤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急了，骂了句脏话，周天虎就朝他踢过去，结果自己脚下一滑，后脑勺磕在石头上，流血了。”
乔惠倒吸一口凉气：“那后来呢？”
“后来？”孙晓凤冷笑一声，“周天虎他娘带着他找上门，说是骁龙哥打的。文秀婶不由分说就揪他耳朵，用布鞋底子抽他屁股。金山叔回来看到周天虎包着纱布的后脑勺，也以为是他的错，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那是他爸头一回打他。”
病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虫鸣一声接着一声。李骁龙感觉到眼角有点发潮，那记耳光的疼他早忘了，可当时心里的委屈却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漫过了喉咙。
“十岁的娃，揣着满肚子委屈没处说，夜里就跑了。”孙晓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和三哥找了半宿，才在村外麦秸堆里找到他。他没哭出声，就那么躺着，眼泪把麦秸都浸湿了一大片，天亮时眼睛肿得像核桃。”
乔惠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他咋不解释呢？”
“解释谁信啊？”孙晓凤叹了口气，“周家人在村里势力大，谁肯听个穷娃说话？再说了，他那性子，宁肯憋死也不肯低头……”
话没说完，被子突然动了动。李骁龙翻了个身，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坐起来：“你们俩说啥呢？这么热闹。”
乔惠和孙晓凤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僵在那儿，像被点了穴。孙晓凤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说啥……就说你小时候……小时候挺乖的。”
李骁龙看着她们慌乱的样子，突然笑了，露出小酒窝：“是不是说我被驴尿浇裤裆了？还是说我啃猪奶头了？”
两个姑娘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乔惠转身去倒水，耳根红得能滴出血；孙晓凤挠着头傻笑，手指绞着衣角。
李骁龙望着窗外的月牙，心里却暖烘烘的。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委屈，被她们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就不那么疼了。他忽然明白，原来有人记得他受过的苦，有人把他的委屈放在心上，这感觉，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其实那天的猪奶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孙晓凤的脸越涨越红，才笑着说，“一点都不好吃，全是泥腥味。”
病房里的笑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亮，像把月光都震得晃了晃。窗外的晚桂香顺着纱窗钻进来，缠缠绕绕的，把那些陈年的委屈，都酿成了带着甜意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