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在审讯室旁边的值班室里坐立不安，钢笔尖在记录簿上洇出一团墨渍。
西洋挂钟的指针已转过三刻，可审讯依旧尚未开始。
这不合规矩——按处座以往定下的章程，重要人犯押到后半小时内必须开审。
他第三次起身出门看向刑讯室，倒是能看到两个行动队员走了进去，只是负责审问的方如今等人一直都没有露面。
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走廊上传来皮鞋踏地的声响，戴雷平叼着老刀牌香烟晃了进来，灰呢中山装敞着领口，露出里头雪白的衬领。
“顾队长，久等了。”他笑得殷勤，眼角堆起褶子，顺手递过一支哈德门，“来一根？”
小顾摆摆手：“谢了，不抽。”
“顾队长到底是留过洋的，讲究。”戴雷平自己点上烟，青雾里那双眼睛闪着精光，“要抽也是抽雪茄。对了，我们方组长特意交代，今儿这案子你得受累了。”
戴雷平一口一个顾队长的叫着，小顾在情报队的资历很浅，虽然喝了些洋墨水，但按照特务处的升迁速度来讲，起码还有十来年才能跟王德发一样当上情报队长。
戴雷平如此称呼，只不过是在恭维他。
小顾虽然年轻，但到底是在特务处混的，直觉告诉他这般抬举怕是没好事。
小顾整了整袖口，道：“戴队长，这审讯到底何时开始？”
戴雷平吐着烟圈，眼睛瞟向天花板：“快了快了，这事得等方组长和科长定夺。”
他故意把“科长”二字咬得极重。
“戴队长，”小顾突然压低声音，“虽说我是情报科的，可咱们都是为党国、为处座办事。”
他指了指墙上老头子的肖像，“能否劳烦请示下方组长？这拖久了，怕是要误事。”
戴雷平眯起眼睛，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他忽然凑近，带着烟味的热气喷在小顾耳边：“顾队长，你这么着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闵科长的意思呢？”
小顾情报科工作人员的身份，让戴雷平不得不防备，即便是方如今也未能完全搞清楚这尊大佛是来做什么的。
小顾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戴队长说笑了，这自然是我的意思。”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不过临来时，闵科长确实提过——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戴雷平眼中精光一闪，哈德门香烟在指间转了个圈。
他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分量——情报科的闵文忠一直在盯着这件事，并且想从石原熏的案子上找回面子，甚至分一杯羹。
“顾队长提醒得是。”戴雷平突然换上副笑脸，“不过方组长的审讯方案，已经报到了赵科长那里，这么重要的人犯，怕是赵科长也得请示处座，该如何审讯，你说，是不是……？”
他故意拖长声调，等着看这位“钦差”如何接招。
小顾心里冷笑，处座会关心过程，他要的只是结果。
他脸色微微一沉，但很快又挤出一丝笑意：“戴队长，方组长再忙，总该抽空见见同僚吧？”
他故意将“同僚”二字咬得极重。
戴雷平搓了搓手，露出为难的神色：“顾队长有所不知，方组长正在处理要事，特意交代不许打扰。”
他压低声音，“连茶水都是我从门缝递进去的。”
小顾的目光扫过戴雷平，忽然轻笑一声：“既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去等通知啊！”
“也好！”戴雷平竟然没有挽留，“反正等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工作。顾队长是情报科的大忙人，肯定有一大堆的公务需要处理。你放心，这边一旦开始审讯，我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顾队长。”
小顾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竟然被戴雷平顺杆上利用了，心中不免有气。
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就有劳了。”
他刚走，戴建业从门口闪身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哥，那姓顾的被气走了？”
“走了。情报科的狗鼻子比我们想的还灵。这个姓顾的年轻人怕是有些来头？”
“不会吧？”戴建业诧异，“我看他文文弱弱的，年纪又那么轻，哥，你肯定是想多了。”
戴雷平叹口气，自己这个弟弟心思终究是简单了一些。
“方组长够年轻吧，你觉得他简单吗？”
“当然不简单了。咱们组长是什么人啊……”戴建业忽然意识到什么，“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是一种直觉。这个姓顾的，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一点需要提醒组长。”
说完，戴雷平若有所思道：“建业，是组长叫你来的？”
戴建业点头，他是奉了方如今之命过来的，但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小顾走了之后才走进值班室。
戴建业扯开嗓子骂道：“他娘的！人是我们行动科弟兄拿命换来的，情报科那帮坐办公室的凭什么来指手画脚？跟临城站行动组的那帮人一个德行，整天就知道窝里斗！”
“闭嘴。这里是南京，不是临城。”戴雷平揪住弟弟的领子，声音压得极低，“你知不知道这样大喊大叫会给自己，给组长惹出祸事来。”
“我……我就是心里不痛快！”
“行了，你赶紧去组长那儿，我看到你就心烦。”
戴建业带着委屈走了。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戴雷平匆匆追上自己的兄弟。
方如今靠在大班椅的真皮靠背上，双眼微阖，听完了两人的汇报。
这间临时办公室是赵科长特意安排的——红木办公桌、德制保险柜，连烟灰缸都是英国货。
而且里面还有个套间，累了可以直接进去休息。
休息室布置得极为考究——铜床锦帐，红木茶几上摆着景德镇盖碗，连床头柜都配了德国进口的台灯。
这一点，赵科长想得还是非常周到的。
据方如今所知，整个行动科的办公区域，他是除了赵科长之外，唯一享受套间待遇的人。
方如今反复研究了几个审讯方案，都觉得不够稳妥。
审讯石原熏是一场心理战。
从之前石原熏对看守说出的那一番来看，这家伙的心理很强大，而且也做好了跟方如今对决一番的思想准备。
但向石原熏“透露”消息的人，却是一直都没有着落。
老魏的审讯功夫虽然高明，但终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直到情报科将那个小顾派了过来，方如今才算找到了些感觉。
石原熏是个老江湖，应该很容易就从小顾身上发现他并非是行动科这边的。
而且，他对情报科和行动科之间的矛盾也是了解的。
可以说，一些话通过小顾的口说出来，是最有说服力，也是最为自然，最容易让石原熏相信的。
只是，这个小顾的底细他并不清楚。
而且，碍于其情报科的身份，终究还是有所顾虑的。
所以，他才让戴雷平故意去试探了一番。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戴雷平并未圆满完成任务。
方如今也得出了结论，这个小顾不简单。
他直接给赵科长打了电话，询问小顾的情况。
赵伯钧对小顾的了解并不多，但他透露了一个让方如今非常感兴趣的问题——
处座在大会上曾经数次提过此人的名字，而且是表扬。
也就是说处座非常看好这个年轻人。
借着这个案子，给年轻人一个展示的舞台，让其更好地积攒资历，处座可谓是用心良苦。
但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吗？
显然，方如今并不这么想。
方如今从不相信巧合，特别是在特务处这种地方。
在特务处，每个看似随意的调动背后都藏着算计。
处座这步棋，要么是要借他的手除掉某些人，要么就是要用某些人的血来考验他的刀。
总之，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才是。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方如今皱眉，这个临时的办公室电话知道的人并不多，他等铃声响过三遍才提起听筒，听筒里传来张鑫华特有的嗓音：“如今啊，听说你最近接手了个烫手山芋？”
张鑫华调任上海区已有旬余，此时来电绝非偶然。
他故意让沉默多延续了两秒：“老长官消息灵通，不过是个普通日谍案罢了。”
“普通？”张鑫华在电话那头轻笑，背景音里隐约有留声机的旋律，“能让处座亲自过问的案子，你管这叫普通？”
“还是瞒不过您啊。据我推断，此人便是派往临城力挽狂澜的那位。”
“是他？”
隔着电话线，方如今都能感到张鑫华很兴奋，“你确定，真的是他？”
两人都很默契，在电话中没有点出石原熏的名字。
“他矢口否认，但我感觉八九不离十。只是审讯还没有开始，我还是有些顾虑。”
在自己的老长官面前，方如今没有遮掩的必要。
当听到情报科的小顾被派到案子中来做记录，张鑫华哑然失笑道：“如今，我感觉啊，你们这场戏，接下来要变得很精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