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出了正月。
向成林与杨湜绾的婚期定在二月廿六。因新娘是钱塘人氏,后迁至长安行商,临时在明园落脚,故此地便暂且算作娘家。新郎则至明园亲迎,一路回永崇坊的向宅。
早在去年腊月,杨湜绾即将成婚的消息就已传回钱塘,杨永信作为叔父则是替代父职,赴京主持婚仪。
这大房与四房虽有宿怨,可当下杨永信的香水生意全赖侄女照拂,故而他每隔半年便会来探一次亲,兼之他在江南兴办的学堂倒也像模像样,杨湜绾对他代职一事未有置喙。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杨湜绾的宗亲几是为了这场仪典,早早在正月里高价租赁商船赶赴长安。现今谁人不知她是在替皇室办差,再嫁夫婿虽说是个穷酸学子,可好歹也是科考中了榜,入了翰林的,又听闻他和林御史交情匪浅,有同门之谊,往后的前程也算光明。杨氏宗亲自然要借机亲近,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要在这桩喜事上挣个脸熟。
早春的暮色裹着料峭暖意漫进巷道,迎亲队伍踩着渐浓的灯影前行,打头的向氏族亲举着竹骨灯笼,新糊的洒金红纸上,墨色未干的‘囍’字歪歪斜斜,被晚风吹得在灯面上轻颤。
青骢马颈间的铜铃铛随步伐撞出清越的响,混着抬夫们此起彼伏的号子声,迎亲队伍缓缓步入众人的视线。
【新郎当真是好福气!昔日杨夫人可拒绝无数上门提亲的权贵和富商。】
【可不是么,听说向宅尚且是杨夫人置办的。】
【不过这书生也争气,前阵子刚金榜题名,这会儿又攀上了高枝儿。】
【传闻诚园那位林户曹曾想纳杨夫人为妾?】
【向公子是崔供奉的得意门生,又有林御史提携,杨夫人扶助,往后也算是一片坦途。】
······
坊市茶棚的灯笼影里,酸话借着暮色流窜。任谁都清楚,轿中坐的何止是新妇,分明是半座长安城都眼红的财路与人脉。
裴谦作为傧相,随向成林一同去迎亲,要说未有分毫艳羡自然是假话。自知晓那日是因姓名谐音‘赔钱’二字,冲撞了杨湜绾的忌讳,他甚至想直奔河东,恳请父母更名。诚然这桩姻缘已是因此生生断送,他难免扼腕叹息。
他的余光掠过人群时,身形不由地一怔,当即策马近前低声提醒,“向兄,那位来了!”
向成林自然是春风得意,顺着裴谦的目光,看向人群后踮起脚尖、探头张望迎亲队伍的林明礼,眉尖微微一蹙,沉吟道,“不必理会。”
“向兄就不怕他在大喜之日闹出事端?他背后依仗的可是三皇子!”
裴谦的话语并未说满,满城皆知林明礼身具皇室血脉,即便大闹婚宴,也未必会获罪。早前见他安分守己,并无搅局之意,可今日他又无请帖,却无端出现在向宅附近,若说毫无企图,裴谦是决然不信。
“兴许只是前来观礼,我们还能拦他不成?”
裴谦见状也不再多言,暗想今日前来观礼的尚有翰林院的两位供奉和林御史,若他有何逾矩,想来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林明礼顺着街市上如潮的人流踽踽独行,目光始终落在大红花轿上,恍若隔绝尘世,未觉周遭喧嚣分毫。
是时,他忽地加快步伐,猛然朝向宅狂奔而去。
此刻若不再设法拖延向成林与杨湜绾的婚仪,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林明礼拨开熙攘的人群,疾步趋近,先行见礼,“学生明礼见过先生。”
崔秉志仍在凝望迎亲队伍,只眉间微微一蹙,展颜笑道,“明礼啊,今日休沐?”
“学生将将下直,故特地前来观礼。”
“哦,是这样。”崔秉志一副恍然的模样,又忙道,“老夫还需为新郎新娘证婚,恐无暇顾及,你不如先进去寻个座位,权当是沾沾喜气。”
崔秉志若暂代父职替新郎主持婚仪,难免会授人以柄,何况崔本就是儒林大家,更要恪守礼法,故这场婚仪中他只担纲证婚之责。
言已至此,他也算是给足了这位学生面子,林明礼本就不在宾客名单之列,如今尚且是以同门之谊邀他入席,想来向成林也不会驳此情面。
林明礼语调陡然一凝,“学生斗胆进言,还请先生移步。”
移步?迎亲的队伍不消片刻便能抵至门前,他崔秉志好歹是证婚人,如何能在此时移步?
他心头蓦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疑虑,‘明礼难道是要趁机破坏婚仪?’
“迎亲队伍将至,明礼若是有话,不妨等到婚仪后再说。”
林明礼微微咬住牙根,俯身上前低语,“这场婚仪办不成!”
崔秉志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变,“明礼此言究竟是何意?”
“先生,杨湜···杨姑娘身为承重孙,须为其祖父斩衰三年。此时若行婚仪,难免会落人口实,还望先生为杨姑娘的清名着想。”
林明礼的这番话也并非毫无根据。杨老太爷若身故,理应由其子服丧,并主持族中一应事宜,可偏生后者先故,而杨氏大房一脉已无嫡长孙承继,杨湜绾便不得不担起传宗接代的重责。
即便杨湜绾是由三房过继给大房,然鉴于家族与礼法的考量,她也只能是算作大房一脉。除非是认祖归宗,她重归杨叔同一脉,如此便又牵扯上旧案,这桩婚无论如何也是完不成的。
至于阴亲那桩子事,毕竟未行三书六礼,归根结底杨湜绾仍属未嫁女,是以林明礼只在‘承重孙’的礼法概念上做文章,并未提及其他关节。
崔秉志闻言,眉心陡然拧成一个川字,倘若无法妥善处置,这不孝的罪名,杨湜绾可未必能承担得起。
此事症结正在于杨湜绾是否身具承重孙女之身份。若是,她须得遵循礼法,中断这场婚仪;若不是,这跋山涉水、远赴长安的杨氏宗亲又该作何解释?香水铺的各大掌柜又该作何解释?论礼法,杨氏宗亲的行径显然是承认杨湜绾大房一脉的身份;论行止,她又坦然地接受和运用大房的人脉和资源。
“看来林明礼也是个痴心人呐!”
林尽染觑了一眼身旁昭楚略有玩味的眸光,淡淡道,“昭儿姑娘若是想喝一杯喜酒,我可设法送你进去。”
人群外,昭楚与林尽染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前者本意是来观礼,远远的看看闹热,未料林明礼竟真在婚仪当日搅局。
此刻崔秉志面上满是愁容,显见林明礼所言必不中听。
“是么?姐姐是以夫人的名义赴宴,元娘子是以新娘好友的身份。然我与新娘可毫无交情。”
昭楚的话显然是将其堵得严严实实,随即轻笑道,“你就不打算上去解围么?崔供奉的脸色可难看得很。”
“太师今日也在受邀宾客之列,当世两位大儒为新人辨经,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昭楚蓦然抬起头,亮晶晶地注视着他,笑言道,“虽说韦太师与崔供奉私交甚好,可林明礼终究是韦太师的外孙,你又怎知晓太师会帮理不帮亲?”
然则太师会否偏帮林明礼都容易落人口舌,至少明面上是不可能站出来与一晚辈分辩,抛开翰林院的师生情份,韦邈在名义上仍是他的外祖父。顾及皇室和韦府的颜面,太师闭口不语无疑是最保守的抉择。
“太师会否偏帮我不清楚,但崔伯伯定会站在向成林这边。”
“染之为何如此笃定?难不成就凭这学子今日是新郎?”
林尽染听到她这声说笑,忍俊不禁,继而问道,“昭儿姑娘可知太师与我为何如此亲近?”
昔日韦俨一案,林尽染终究脱不了干系,即便并非其亲手所为,却始终是横在林韦两家间的一道芥蒂。然韦邈非但没有介怀,与林尽染的关系反倒日渐亲厚。其中既因利益纠葛,亦有楚帝暗中介入的缘故,可若是林尽染未有趁机促成两家关系破冰回暖,也不会有今日这番景象。
毕竟太师可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林尽染算是他半个学生,楚帝也从未出口否认,这其中的份量想必无需多言。
“染之若能解惑,我自然欣悦。”
“以太师的年岁,除了替后嗣考虑,名利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昔日陛下既命我向太师求教为官之道,然若只是一味讨教,于太师而言不过徒劳往返,这场师生情分终究是止步在奉诏行事而已。”
林尽染语音稍顿,眸光不由地移至崔秉志和林明礼的方向,徐徐道,“韦御史深耕御史台多年,台内亲信无数,我在台内的一举一动自会传入太师耳中。如何处置台内事务,如何维系同僚关系,若由其他御史同僚转述,反倒显得我有所藏掖。可若及时将处置公务与人际交往的举措如实反馈,使他得见我的长远进益,这场师生情分是否更能让他印象深刻?”
昭楚唇瓣微嚅,总结道,“以太师这等年纪,目睹亲手栽培的门生步步高升,自会迸发出别样的心绪。”
默然片刻,她倏然展颜一笑,“故而那名学子亦是如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本质上来说,太师和崔伯伯是一类人,只是崔伯伯未曾肩负过太师身上的重担。”
“受教了。”
说话间,昭楚向身后的车夫使了眼色,不多时便从车上取来贺礼,交给林尽染,“杨姑娘毕竟是替林府办差,理应有赏。”
香水买卖幕后的东家虽人尽皆知,却不便公然刻意降谕赏赐,显然是要借昭楚之手代为转交,以聊表贺意。
林尽染欣然双手接过,“昭儿姑娘当真不进去讨杯喜酒么?”
昭楚眸中一闪而过几分艳羡,“我还是头回观看民间婚仪,喜酒便不喝了。染之既如此自信,便与我一同观礼吧。”
······
诚然,于崔秉志而言,林明礼以承重孙为由制止这场婚仪也并非是毫无破绽,糊弄的也仅是这些不通律法的商人。
承重孙,承重孙,关键就在于这‘孙’字。
杨湜绾若要判定为承重孙,首要条件便是杨氏家族无任何男性后嗣,包括庶孙、侄孙,且得经宗族会议及官府批准。显然杨氏宗族尚有男丁,何时需要她这女人家作为承重孙。
故此,若是顺着承重孙解释,必然是落入林明礼的圈套。
崔秉志迟疑片刻,刚欲反驳便急忙止住话音,眸中闪过几分怅然,徐徐吟诵,“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原是林尽染昔日相劝之语,崔秉志脱口便将其照搬而出。林明礼的心思他岂会不懂。
所谓承重孙之说,不过是给彼此留个台阶,实则是试探他究竟偏帮哪个学生。而借由承重孙,无非是想引出另一个话头——杨湜绾的堂叔杨永信,正是此次婚仪新娘一方的主持。毕竟杨老太爷之死仍存疑窦,若话题扯到一个杀人嫌犯身上,这场婚仪怕也不能顺遂完成。
林明礼抿紧双唇,双拳紧握复又松开,心口宛若千万根针刺一般。他不是没想过崔秉志会毅然决然地回绝恳求,甚至臆测到恩师的纠结和痛苦。
短短二十个字又何尝不是对面这位儒林大家的心声。
可数年的师生情份,难道就不曾有一丝丝偏向他的时刻么!哪怕仅有一回的松口。
林明礼话音蓦地一哽,“先生,我···求你了。”
崔秉志勉力按捺心中的激荡,怔怔地看向愈来愈近的迎亲队伍,良久方道,“即便如你所愿,拖延个一年半载。可明礼,她当真会喜欢你么?强求无益,你···还是看开些吧。”
林明礼缓缓合上双眸,眼角滑落一滴晶莹,随即苦笑道,“学生受教了。明礼深谢先生!”
言毕,他深深地拱手长揖,继而转身拂袖离去。
林明礼本可以在婚仪上大闹一场,然一来是顾忌林氏的颜面,二来纵然指证杨永信为杀人嫌犯,趁机破坏这场婚仪,可杨湜绾当真会改观么?
现今既已试探崔秉志的心意,此事又无转圜的余地,留在此处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是夜,向宅正厅内灯火如昼,朱漆廊柱间悬着绛红纱灯,光影透过雕花槅扇在青砖上投下斑驳花影,倒像是满地碎金在烛火里摇曳,宴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里传来丝竹声碎。
林明礼拎着酒壶,踉踉跄跄踅转向宅门前,满面酒红如霞,望着融融气象,他不由地一个趔趄跌坐在石阶上,忽觉胸中块垒难消,高提酒壶仰首倾倒,玉液如银河倒挂般倾泻而下,直至酒液呛入喉间,猛烈地咳喘片刻,方才按捺住心中的思绪。
“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呵,到我这儿,怎么都是悲?怎么都是离呢……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