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如今已是怒剑山庄的四少爷。
而寒雨,成了那位重现神器【天矶碑】的天才。他的名声传得很开,在人界几乎无人不知。
寒雨陪寒山去见郑屠的女儿。他成了庄主之后,隔几日便亲自来她家订肉。
寒雨觉得她比记忆中更胖了些,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脖颈和手却更显得黝黑。她哈哈笑着,浑身的肉随之轻轻颤动。
寒雨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会喜欢胖姑娘。”
他的目光明净清澈,他是一个一心向道的人,无心红尘,不通人情事故,不知道冒犯。
寒山笑了笑:“胖吗?我从来没觉得她胖。那天我只想赶紧把草鞋卖了,先给你买药,再买点人吃的米。可那三少爷砸了我的摊……那么多人看着,只有她站出来帮我。”
寒雨沉默片刻,说:“没想到你后来竟杀了三少爷。其实他不至于死。”
寒山一怔,愕然看向他:“不是你杀的吗?”
……
怒剑山庄的三少爷,既非寒山所杀,也非寒雨所为。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寒山望着他,声音低沉:“你的手……怎么可能再用剑?”
“我之所以还能用剑,是因为碎手正好配‘碎剑’。”
寒雨缓缓抬手,并未拔取腰间佩剑,只一挥臂,无数细碎银光自他指掌间流泻而出,万千金属碎片如活物缠绕、延展,竟凝成一柄无柄长剑,唯见凛凛寒锋。
细看之下,剑身布满万千细密纹路,竟是由无数神器的碎片拼合而成。
与其说是他握住了剑,不如说是剑握住了他。剑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们怒剑山庄以怒御剑,以万物为剑,剑即是无剑。”
寒雨抬眸,目光清亮:
“而我,只能逆流而行,所求唯有‘有剑’,以万剑,成一剑。”
那双破碎的手,反而让他悟出了“碎剑”之道。
自离开那个小镇,他走遍了每一处古战场,一点一点地拾取各种神器破碎的锋芒。并用此炼制出自己的碎剑。
他炼制碎剑中的领悟,参透了物性本源,终将【天矶碑】重现于世间。
寒山注视着他,心底竟难以抑制地涌起一丝嫉妒,这世上,总有人不愧天才之名。
别人的绝境,却是他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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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寒山看见熊可可身后那尊巍然矗立、烈焰翻涌的体外化身时,一股灼人的嫉妒猛地攥紧了他的心。
多少修行者苦修万载,直至飞升上界,也未能凝出一尊体外化身。
而熊可可,不过五品修为。
这世间万千修士梦寐难求的大机缘,偏偏就如此不讲道理地,汇聚到了这个不着调的少年身上。
可此时的熊可可却满头大汗。
他嘴唇微动,一遍遍喃喃:“怎么使不出来了……怎么就是使不出来了?”
那日在擂台之上,情急之中他施展出“三头六臂”,宛若神助;
而今他再三尝试,那惊天一招却再无回应。
他不由步步后退,“你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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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雨不大不小,整月整月的下,窗外的景色浸在朦胧的水雾里。
怒剑山庄四处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寒山独坐在剑阁二楼,日子谈不上好坏,寂寞成了血液的部分,像一杯隔夜茶。他想象不出人生还能有什么别的活法,心在寂静中起伏,如窗外连绵的雨。
寒雨继续四处游历,到处都有他的消息,人们口口相传,他的生活真是精彩。
“我守着发霉的生活,在发霉的小镇。”他摘下挂在墙上的剑。
怒剑山庄之所以始终只是一个家传功法,不能开宗立派,只因他们的剑道有其终点。
当持剑人心中不再有怒焰燃烧,剑法便也走到了尽头。
“只能到这里了么?”
寒山轻轻叹了口气,又将剑挂回了原处。
郑屠的女儿见他几日未去,便亲自赶着牛车,将送肉上门来。
庄上的家丁把肉搬走,她却不肯走,仍站在那里。
寒山躲在二楼的窗后看着她,她又黑又胖,声音那么尖又那么大,脸上抹的白粉被雨水冲得一道一道。
她浑身上下粗糙而且真实,她站在那里,像一座肉山,院子里都是女子的气息和温热。
家丁们悄悄的捂着嘴偷笑。
寒山低下头感到羞愧,却不知道为啥羞愧,不由握了握拳,一丝无由之火在心底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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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可可一转头,正对上自己身后那尊巨大的独角火夜叉,吓得脱口而出:
“这……这是什么怪物?!”
寒山却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胸中剑意翻涌,无数长剑破空而现,带着刺耳长啸,如一场银色急雨,向熊可可倾泻而下,将他完全笼罩在剑幕之中。
熊可可躲闪不及,道道剑锋划过,顿时鲜血飞溅。
寒山不由暗暗心惊,这小子皮这么厚?自己修为明明远胜于他,剑势却仅能划破表皮,竟无法真正刺入他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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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离开怒剑山庄开始游历,先去了神剑宗。虽未见到寒雨,却在附近小镇的客栈中偶遇了顾晓仙,她将他错认成了寒雨。
他们坐在斜阳里了,她十分爱笑,说师门中的趣事,寒山静静看她,见她胸脯随着笑声微微起伏,腕上一串银镯零零闪闪,随动作摇晃碰撞,发出清碎的响声。
他觉得顾晓仙确实妩媚伶俐,性情也温柔可好,却始终看不透她骨子里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起身抬手按住他的酒杯,长发落到他的手上,微微的,温柔的撞他。
“师父说你饮不得酒,对你手上的伤不好。”
她靠的很近,温热芬芳,他很想碰她一下。但他没有,因为她在意的是寒雨,而他是寒山。
他猜她大概是喜欢寒雨的。
可寒雨是个天才,而天才的遗憾,便是心中只容得下大道,再装不进红尘。
那是个春天。客栈院中桃花正盛,远处江面渔舟往来。芳华待灼,弦歌不辍。
寒山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也未道别,只静静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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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可可踉跄着从漫天剑影中挣脱而出,上身衣衫尽碎,露出精悍如铁的筋肉,浑身上下几乎被血色浸透。
寒山凌空而立,轻哼一声:“我本不愿取你性命,你若倒下,该多好。”
他身形陡然拔高,将手中黑色雷云剑向天一掷,那剑迎风暴涨,化作擎天巨刃。
一道炽烈闪电沿剑脊缓缓游走,如天火淬炼。原本黯淡的剑身骤然迸发夺目金芒,无数符文自金光中浮现,将他与巨剑缠绕相连。
此刻,人剑相合,不分彼此!
破空剑啸骤起,巨剑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直贯熊可可而去。
熊可可仰天长啸:“来得好!”身形轰然暴涨数丈,双臂缠绕血色闪电,猛地合十……
轰隆!
竟将毁天灭地的剑锋,生生夹在掌心之间!
寒山心头一凛,急欲后撤,发力想抽回巨剑,剑身却被熊可可双掌死死钳住,纹丝难动。
熊可可咧嘴嘿笑,血污满面的脸庞宛若恶鬼,“我正愁抓你不着,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逃!”
他身后那尊火夜叉化身方才融合,初次现世,心神与之尚未相通。直至此刻,那魔神才仿佛蓦地惊醒,意识到需守护本体,发出一声沉闷怒吼,口中喷涌烈焰,一只缠绕火焰的巨掌抡圆了朝寒山猛拍而下。
寒山躲闪不及,被这一掌重重击在背心,顿时口喷鲜血。而那火焰巨掌的余势未消,正正砸在巨剑剑柄末端!
一股磅礴巨力顺着剑身轰然前送!
原本被熊可可紧紧夹于掌间的剑尖,在这猝不及防的推动下,猛地向前一蹿,“噗”地一声,径直贯穿了他的胸膛。
熊可可眼前一黑,身形如断线之鸢,直直从空中坠落。
他本是天生神躯,体内更隐有灵甲护体,寒山原无法将他刺穿。但雷云剑本是绝世神器,火夜叉的修为更堪比真神,二者之力迭加,这一剑,竟生生拥有了弑神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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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游历归来,听闻郑屠女儿即将出嫁的消息。郑家已派人送来了喜帖。
夜色渐沉,寒山独自坐在剑阁二楼,未曾点灯。时值深秋,窗外散落着疏疏落落的渔火,如碎星洒在墨色水面。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竟也硬得像铁。
这两年间,他走过大江南北,也曾结识过几个姑娘,却从未有过这般牵肠挂肚的时刻。那个脸上脂粉斑驳的胖姑娘的身影,像在房中徘徊不去。
他静静倚在窗边,胸中涌起莫名的空落。行囊里还收着从江南带回的刺绣,江北买的胭脂……当初不知为何要买这些,此刻才明白,原来每一件,都是想送给她的。
他踏着夜色,悄无声息来到了郑家,胖姑娘的房中仍亮着灯。她穿着红色衣裙,红色绣花鞋。他忽然很惭愧,自己与那些贪慕美色的粗俗男人,又有什么分别?
待灯火熄灭,他才悄无声息地走进房中,将那些从各地带回的物品轻轻放在桌上。
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她从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身子格外柔软。
“我知道,”她的声音轻轻响起,“你觉得不该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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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可可四肢软垂,身躯诡异地悬停半空。
当他再度睁眼时,那双通红的眼眸已浸满陌生的邪气,嘴角扬起一抹狂狷的弧度:“我终于醒了,我即是这个世界的终结。”
火夜叉与他彻底融合,周身燃起焚天烈焰,长发化作翻飞的火流。
他双臂一振,声如幽冥召唤:“燃烧吧,冥界之火。”
刹那间火海翻涌,环身而起,天际雷暴奔流,道道血色雷电撕裂长空。
他掌中长棍如扭曲的闪电蜿蜒窜动,通体缠绕着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
庞大的神威将寒山的剑域冲击得支离破碎,露出域外残存的五名神剑七仙,人人面无人色,望着这尊不知是神是魔的火焰巨灵。
“结阵!诛灭此魔!”一人厉声高呼。
五人身形齐动,各展神通,疾扑而来。
寒山脸色骤变,嘶声大喝:“逃!快逃——他已不是熊可可!”
天地风云激荡,雷与火交织成毁灭的网……
熊可可挥手将最后一人拍作漫天血雾,寒山则被挑在长棍之端,手中的雷云剑早已断裂,只剩残柄。
他气息微弱,断续地哀求:“求求你……放过我……小镇上……还有个姑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