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二年冬,长安的雪落在司马府的青瓦上,像撒了把盐。司马迁蜷缩在书斋里,就着豆大的油灯抄《尚书》,冻得发紫的指尖在竹简上打滑,“克明俊德”四个字洇成墨团。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他起身时撞翻了漆案,竹简哗啦啦散落,露出底层那张泛黄的羊皮——上面是父亲司马谈的遗训:“余死,汝必为太史令;为太史令,无忘吾所欲论着矣。”
“大人,李陵将军兵败的消息传来了!”管家冲进书斋,脸上带着惊慌,“听说他投降了匈奴!”
司马迁手里的狼毫“啪”地落在竹简上,墨汁溅在袖口,像朵开败的墨梅。他想起去年在未央宫见过李陵,那少年将军穿着明光铠,腰间悬着的剑是文帝时的旧物,剑柄上刻着“犯强汉者”四字。“不可能,”他攥紧竹简,“李陵五千步兵,抵挡住八万匈奴骑兵,怎么会...”
前街传来锣声,是朝廷在征集粮草。司马迁走到门口,看见百姓们缩着脖子往衙署送粮,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攥着块硬饼,饼上的牙印还新鲜。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李陵出征前送的,刻着“肝胆照汉”,此刻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深夜,他被刘彻召进未央宫。皇帝坐在宣室殿,案几上摆着李陵的弹劾奏章,朱笔圈着“叛降”二字,像道渗血的伤口。“太史令如何看?”刘彻的声音里带着冰碴,“李陵世代将门,竟做出这等辱没祖宗的事!”
司马迁叩首时,看见殿内的博山炉冒着青烟,想起父亲临终前咳血的模样。“陛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李陵为人忠义,此次兵败,怕是寡不敌众。臣听说他杀伤匈奴数万,已是力竭被俘,说不定...说不定是想找机会归汉...”
“够了!”刘彻猛地起身,玉佩撞击案几发出脆响,“你这是为叛将开脱!是不是收了李家的好处?”
殿内的气温骤降,司马迁看见皇帝腰间的玉具剑在晃动,剑鞘上的饕餮纹张着大口,像要吞人。他想起父亲说过,秦皇焚书时,有儒生被活埋在咸阳原,临死前还攥着《诗经》竹简。“臣以家族百口担保,”他听见自己说,“李陵必不会叛汉!”
刘彻的目光像刀子般刮过他的脸,忽然冷笑:“好个家族百口——来人,将司马迁下狱,让他好好想想,什么叫‘忠臣不事二主’!”
狱卒的鞭子抽在背上时,司马迁想起在蜀地游历的日子。那时他跟着父亲爬过栈道,见过李冰修建的都江堰,在孟尝君的封地听老人讲“鸡鸣狗盗”的故事。鞭子又落下来,他数着鞭数,第七下时,听见隔壁牢房的囚徒在唱《黍离》,声音破破烂烂,像被风吹散的纸钱。
“听说你替李陵说话?”狱吏扔来一碗馊饭,“皇上最恨叛将,你这是找死!”
司马迁没说话,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竹简——那是他偷偷写的《刺客列传》,豫让的“士为知己者死”刚开了头,墨迹还未干透。伤口的血渗进粗布衣裳,他忽然想起李陵送他的玉佩,不知道此刻落在谁手里。
腐刑的前夜,狱吏扔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好好擦擦,别脏了行刑台。”司马迁盯着那块布,想起父亲去世时,也是用这样的布盖住脸。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那是妻子送的,刻着“生死契阔”,如今断成两半,一半在妻子那里,一半在他身上。
“怕吗?”行刑的宦官声音里带着怜悯。司马迁闭上眼睛,听见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极了在昆仑山听见的雪崩。剧痛袭来时,他咬住舌尖,不让自己叫出声,血的味道混着眼泪,咸得发苦。恍惚间,他看见父亲站在云端,手里捧着一卷竹简,上面写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出狱那天,长安下着细雨。妻子站在狱门口,手里举着件新做的深衣,衣领上绣着忍冬纹。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看见他时,却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司马迁摸着深衣上的针脚,想起她以前总说“针线活能静心”。路过书肆时,听见有人在议论李陵:“听说他在匈奴娶了单于的女儿,住的毡帐比未央宫还气派...”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听见妻子在旁轻声说:“别听他们胡说,我信你看人的眼光。”
回到家,书斋的油灯还亮着。司马迁翻开积灰的竹简,《五帝本纪》的开头被老鼠啃了角,他拿起狼毫,却发现手在发抖。妻子端来一碗热汤,汤里漂着几粒枸杞:“先喝了暖暖身子,不急着写。”
“怎么能不急?”他声音里带着哽咽,“父亲的遗愿,我的志向,都在这竹简里。如今我已成废人,若再不写,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妻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他的虎口:“你看这油灯,灯芯烧完了可以换,油尽了可以添。人活一世,总要有点东西,比命还重要。”她从怀里掏出块丝帕,上面绣着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片段,“这是我照着你写的稿子绣的,你看,‘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多好的句子。”
司马迁盯着丝帕上的字迹,忽然笑了。他蘸饱墨汁,在竹简上写下“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狼毫在竹简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在黄河边听见的涛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听见远处的更夫打梆子,惊飞了檐下的宿鸟,却惊不醒他笔下的英雄。
太始四年,司马迁在书斋里写《项羽本纪》。写到“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时,狼毫忽然断了尖。他望着案头的烛泪,想起在鸿门遗址看见的残戟,戟身上的血锈像朵暗红的花。妻子端来酪浆,看见竹简上的字,轻声说:“项羽虽是败军之将,却比有些帝王更像英雄。”
“他是英雄,”司马迁擦去眼角的泪,“但英雄末路,最是凄凉。”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断口处已经被磨得光滑,“就像李陵,世人只道他叛降,却不知他曾以五千人抗匈奴八万,杀得单于想退兵。”
征和二年,刘彻病重,在五柞宫召见司马迁。皇帝的头发全白了,面容枯槁,看见他时,忽然笑了:“太史令还在写那本书?”
司马迁叩首,看见刘彻腰间的玉佩,正是当年自己陪他祭天时用的。“臣不敢辍笔,”他说,“如今已写到《孝武本纪》。”
刘彻的眼神忽然锐利:“哦?写了朕什么?”
“写陛下封禅泰山,写陛下遣使西域,”司马迁顿了顿,“也写陛下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
殿内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的声音。刘彻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倒是敢写。朕当年怒而迁怒于你,是朕之过。如今回想,李陵之事...或许真有隐情。”
司马迁抬头,看见皇帝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的模样。“陛下能这么说,臣...臣的腐刑,也算没白受。”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走出五柞宫时,司马迁摸了摸袖中的竹简,《报任安书》的草稿还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字迹被磨得发毛。他想起李陵最后一封书信,写着“陵虽孤恩,汉亦负陵”,终究没敢呈给皇帝。
征和三年,司马迁在烛光中写完《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窗外的梅花已经开了,他嗅着淡淡的香气,摸了摸案头的符节——那是刘彻重新赐给他的,节杖上的牦牛尾比从前更蓬松。妻子端来一杯酒,酒液在铜杯中晃出涟漪,映着他鬓边的白发。
“写完了?”她轻声问。
“写完了。”他举起酒杯,“这杯酒,敬父亲,敬李陵,敬所有在这世间挣扎过的人。”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回甘。司马迁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在昆仑山顶看见的银河,璀璨得让人想哭。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会被史书遗忘,但这些竹简里的文字,终将比星辰更长久地亮下去。
汉宣帝本始元年,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将《史记》进献给朝廷。当宣帝翻开《李将军列传》时,看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忽然想起民间流传的李陵故事,不禁长叹。此时距司马迁去世已十年,他的腐刑之辱、忍辱之痛,都化作了竹简上的字字血痕,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闪耀着人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