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夜,黑得如同浸透了浓墨,沉沉压在紫禁城层叠的殿宇飞檐之上。宣武门、阜成门方向的火光撕裂天幕,将宫墙内惶惶奔走的人影映照得如同鬼魅。喊杀声、器物碎裂声、宫门被撞的闷响,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重的宫墙,啃噬着坤宁宫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宁静。
周皇后立在坤宁宫正殿中央,一身素色常服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烛火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那双曾经温婉沉静的眸子,此刻却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半点光亮。殿内,几个贴身宫女瑟缩在角落,低声啜泣,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
她没有看她们,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那架她曾为丈夫亲手调过香的博山炉,那张她教导皇子读书的紫檀书案,那扇她无数次倚窗眺望、期盼国事安宁的雕花窗棂……每一处,都浸染着十八载岁月的痕迹,也烙印着此刻锥心刺骨的绝望。
“取节来。”周皇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殿外的喧嚣和殿内的啜泣,平静得令人心悸。
一个老宫女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主子,嘴唇哆嗦着:“娘娘……您……”
“取节!”周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玉石俱焚的刚硬。
老宫女浑身一颤,终究不敢违逆,踉跄着从殿内供奉的紫檀木架上,取下那柄象征着皇后威仪、以赤绶系玉的九节杖。沉重的玉节入手冰凉,赤红的绶带如同凝固的血泪。周皇后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玉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最后一点支撑她站立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然后,她迈步。
一步踏出坤宁宫高高的门槛,步入那被火光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回廊。夜风卷着硝烟和尘土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鬓发。她挺直了那因连日忧惧而微显佝偻的脊梁,手中玉节在混乱光影中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她没有坐舆,没有随侍的仪仗,只有一个捧着微弱宫灯、抖如筛糠的老宫女勉强跟在身后。
“天灾已降!大祸临头!”周皇后的声音在空旷而混乱的宫道上响起,清越而悲怆,穿透了嘈杂,“尔等……有门路的,速速逃生去吧!莫要……莫要在此枉送了性命!”
这声音如同投入沸水的寒冰,让那些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或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们瞬间怔住。他们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那素衣持节、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神只又似鬼魅的身影。那是他们的皇后!在帝国倾覆、宫门将破的最后一刻,她没有躲藏,没有哭泣,反而持着象征最高威权的玉节,行走在刀兵将至的深宫,劝他们——这些最卑微的奴婢——逃命!
“娘娘……”有人哽咽出声,扑倒在地。
周皇后脚步未停,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在火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她没有看那些跪倒的人,目光直视着前方幽深的宫巷,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悯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走!快走!此地……已非安身之所!寻条活路……速去!” 每一声催促,都像在她心上剜下一刀。这紫禁城,是她十八年的家,是她母仪天下的象征,如今,她却要亲手驱散维系它最后一点体面的宫人!
从坤宁宫到乾清宫,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从尚衣监到司设监……她持着那柄越来越沉重的玉节,踏遍每一处熟悉的殿阁院落。脚步在空旷的回廊、在布满落叶的甬道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火光摇曳,将她孤单而决绝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朱红的宫墙上,如同末路帝后最后凄凉的剪影。
“走啊!都走!”在靠近玄武门的一处偏僻院落,她看到几个小太监还抱着一堆宫中器物,茫然无措地缩在柴房门口,忍不住嘶声喊道,声音已带上了哭腔,“这些身外之物……能比命还重要吗?!快走——!”
她担忧有人因贪恋财物或因循守旧而不肯离去,竟执着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踏上了巡行的路!整整两圈!将偌大的紫禁城,每一处可能藏匿着犹豫宫人的角落,都用脚步丈量,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玉节的赤绶在夜风中飘荡,如同招魂的幡。她的鞋履早已被露水和尘土浸透,裙摆沾满泥污,体力透支到极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唯有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名为“职责”的火焰在支撑着她。
十八年!从那个十五岁嫁入信王府、担心丈夫被魏忠贤毒害而亲手烙制干粮的贫寒少女,到母仪天下、时时如履薄冰的六宫之主!她谨慎持重,从不干政,却在丈夫被朝臣掣肘、焦头烂额时默默递上一碗亲手熬制的羹汤。她记得每一个细节——熹宗驾崩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守在丈夫身边,心跳如鼓;记得自己劝丈夫南迁时,那句小心翼翼、以“我在南方有个家”为引子的话刚出口,便被崇祯严厉冰冷的目光生生逼回,从此再不敢言!更记得为丈夫生下三个儿子时的喜悦,以及此刻看着慈烺、慈炯换上布衣仓皇离宫时,那如同剜心剔肺般的痛楚!
所有的委屈、隐忍、付出,最终换来的是国破家亡,是三个儿子生死未卜!巨大的悲愤如同岩浆,在她胸中冲撞!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几乎是踉跄着被老宫女搀扶回坤宁宫时,崇祯正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焦躁踱步。
周皇后甩开搀扶,定定地看着丈夫那张因绝望和杀戮而扭曲的脸。所有的恐惧、疲惫似乎在这一刻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控诉的欲望。她扔掉那柄象征着一切虚妄的玉节,九节玉杖沉重地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陛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殿外越来越近的喧嚣,“臣妾……侍奉陛下,整整一十八载!”
崇祯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愕然地看向她。
“这十八年……”周皇后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沿着苍白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声音却带着一种泣血的铿锵,“陛下可曾……真正听过臣妾一句话?!可曾……真正听进过朝堂之上,那些逆耳忠言一句?!刚愎自用,闭塞言路,疑忌忠良……!”她猛地指向殿外那片血红的天空,指向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以致……以致有今日之祸!陛下!这亡国之痛……这离散之苦……皆是陛下……自取啊——!!!”
最后一句,如同耗尽了她生命所有的力量,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在殿内轰然炸响!
崇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盯着周皇后那双燃烧着怨毒与悲怆的眼睛,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被扼住了脖颈。他想反驳,想怒斥,想维持帝王的尊严,但周皇后眼中那赤裸裸的控诉和她话语里残酷的真实,像无数根钢针,将他最后一点虚妄的借口和自怜刺得千疮百孔!他脸色由蜡黄转为死灰,最终,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无处遁形的狼狈与死寂。他颓然地垂下头,避开了妻子那灼人的目光,喉咙里滚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对末路帝后。
周皇后看着丈夫那失魂落魄、无言以对的样子,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凄凉到极点的惨笑。怨已诉,恨已言,这世间,再无留恋。她不再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身,走向内殿。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内殿昏暗。一条早已准备好的、刺眼的白绫,静静地悬挂在坤宁宫暖阁的雕花横梁上,在穿堂风中微微晃荡,如同垂死的白蛇。
周皇后走到梁下,仰起头,望着那条通往解脱的素练。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她缓缓地、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沾满尘土和泪痕的素色衣襟,仿佛要去赴一场庄重的典礼。然后,她搬过一张圆凳,踩了上去,踮起脚尖,双手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将那冰冷的白绫,套上了自己纤细而脆弱的脖颈。
凳子被猛地踢开!
“呃……”一声短促的、被扼断的闷哼!
崇祯站在外殿,背对着内室的方向。那一声闷响和随之而来的、细微却刺耳的绳索摩擦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脊背上!他浑身剧烈地一颤,枯瘦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他没有回头,没有呼喊,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任由腥甜的液体从咬破的唇齿间渗出。他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石像,僵硬地、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了坤宁宫那扇沉重的殿门,身影迅速被门外深沉的黑暗吞噬。
殿内,死寂如墓。只有梁上那微微晃动的身影,和地上那柄碎裂的玉节,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王朝和一个女人最后的绝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内殿最深沉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最低等粗使宫女服饰的老妇,脸上布满沟壑,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和焦急!她动作快如狸猫,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到梁下,双手猛地托住周皇后已然悬空、正在轻微抽搐的双脚,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托举!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藏在袖中的一把锋利小剪,对准那勒入皮肉、深陷颈项的白绫,狠狠剪下!
“嗤啦——!”
坚韧的白绫应声而断!
周皇后失去支撑的身体如同一片枯叶,软软地坠落下来!那老宫女闷哼一声,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肉垫,死死接住了她,两人一同重重摔倒在地!巨大的冲击让老宫女喷出一口鲜血,她却顾不得自己,颤抖着枯瘦的手指,拼命去探周皇后的鼻息。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气流,拂过她冰冷的手指。
还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