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沉沉压在紫禁城千门万户之上。火光在西南天际跳跃,映得宫墙上的琉璃瓦如同流淌的血。喊杀声、哭嚎声、建筑倒塌的巨响,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猛过一波,拍打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帝王宫阙。乾清宫早已人去殿空,唯余一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崇祯朱由检提着那柄尚在滴血的御剑,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踉跄着闯入袁贵妃的寝宫。殿内烛火昏暗,袁贵妃一身素衣,独自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杯。看到皇帝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地闯进来,她惨然一笑,并未起身,只是默默斟满两杯。
“陛下……”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妾……恭候多时了。”
崇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吼,像是野兽受伤的呜咽。他跌坐在袁贵妃对面,抓起酒杯,看也未看,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绝望和暴戾。袁贵妃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有言语,只有烛火噼啪的爆裂声和殿外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
“上吊!”崇祯猛地将酒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指着殿中横梁,声音嘶哑如同裂帛,“为了名节!为了……不被贼辱!去!”
袁贵妃身体微微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她默默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条早已备好的白绫,搬过圆凳,踩了上去。动作缓慢而决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枯坐在阴影里、如同恶鬼般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凄凉的弧度,将白绫抛过横梁,打了个死结,套上脖颈。
凳子被踢开!
“呃……”窒息的闷哼!
崇祯死死盯着那悬空挣扎的身影,眼中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毁灭一切的快意。然而,那白绫竟“啪”地一声从中断裂!袁贵妃重重摔落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呛咳起来,脸色由紫转青。
求生是本能。巨大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压倒了所谓的“名节”!袁贵妃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殿外逃去!
“贱人!想跑?!”崇祯目眦欲裂,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一声咆哮!他猛地跃起,手中滴血的宝剑带着恶风,朝着那踉跄奔逃的背影狠狠刺去!
“噗嗤——!”
剑锋精准地贯穿了袁贵妃的右肩!巨大的力量带着她向前扑倒!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裙!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痛苦地蜷缩抽搐。
崇祯拔出剑,看也未看地上哀嚎的女人,提着血淋淋的凶器,如同索命的无常,又冲向下一个嫔妃的住所。剑光在昏暗的宫室间闪烁,女人的尖叫和垂死的呻吟此起彼伏,为这末日皇宫奏响最后的、凄厉的安魂曲。在崇祯扭曲的认知里,这并非屠杀,而是“保全名节”,是身为帝王,赐予她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恩典”。
杀红了眼的崇祯,脚步踉跄地闯入寿宁宫。十五岁的长平公主朱媺娖,这个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正蜷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看到父皇浑身是血、提剑而入的狰狞模样,她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扑过来,死死抓住崇祯染血的龙袍下摆,放声痛哭:
“父皇!父皇!我怕!我怕啊——!”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崇祯被疯狂和绝望层层包裹的心脏深处。那仅存的一丝父爱和人性,在巨大的悲痛中艰难地挣扎出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想抚摸女儿的头,却在半途僵住。
“媺娖……我儿……”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怜,“你……你为何……偏偏要生在这帝王家啊!!!” 这声悲鸣,既是对女儿命运的哀叹,更是对自己这帝王身份的终极诅咒!
巨大的痛苦和扭曲的“责任感”在他心中剧烈交战!他不能!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落入贼手!受尽屈辱!念头一起,那点刚冒头的父爱瞬间被更强大的毁灭欲碾碎!他猛地闭上眼,用左臂宽大的袖袍死死掩住自己的脸,仿佛不忍看,又仿佛在隔绝最后一丝人性!右手紧握的宝剑,带着一种机械的、冰冷的决绝,朝着扑在他腿边痛哭的女儿,狠狠劈了下去!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剑锋没有落在脖颈上。或许是手臂的颤抖,或许是内心的最后一丝挣扎,剑刃偏斜,狠狠砍在了长平公主的左臂上!锋利的剑刃瞬间切开了皮肉,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喷溅而出,染红了崇祯的龙袍,也染红了长平公主苍白的脸!剧痛让她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重重摔倒在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她身下汇成一滩不断扩大的、刺目的血泊!
崇祯浑身剧震!那袖袍后掩着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透过袖子的缝隙,他看到女儿倒在血泊中痛苦抽搐的惨状,看到那喷涌而出的、属于自己骨血的鲜红!巨大的冲击和亲手伤害骨肉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髓!握剑的右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那柄沾满了嫔妃和女儿鲜血的凶器,“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再也无法面对这亲手制造的炼狱。他猛地转身,如同躲避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寿宁宫,只留下女儿在血泊中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目标,是昭仁殿。那里有他最小的女儿,年仅六岁的昭仁公主。最后一点“责任”和疯狂的念头驱使着他——必须“保全”她!必须!
然而,当他状若疯魔地冲进昭仁殿时,殿内却已空无一人!只有打翻的烛台和散落的玩具,显示着片刻前的慌乱。
“人呢?!人呢——!!”崇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扫视着空荡荡的殿宇。
“公主……公主被……被几个姐姐抱走了!”一个躲在角落、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宫女,带着哭腔指向后殿的方向。
“混账!”崇祯怒极,提剑便追!可刚冲出殿门,就被几个闻讯赶来、试图阻拦的太监和宫女死死抱住大腿、拉扯衣袖!
“陛下!不可啊!那是公主啊!”
“陛下息怒!”
“放开!放开朕!!”崇祯疯狂挣扎嘶吼,如同陷入蛛网的困兽。混乱中,他眼睁睁看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昭仁公主的贴身宫女,抱着那个小小的、穿着粉色寝衣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狸猫,迅速消失在通往御花园的黑暗回廊深处!再想追赶,已然不及!
巨大的挫败感和被“背叛”的狂怒瞬间吞噬了崇祯!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在殿门口疯狂地挥剑劈砍!剑锋划过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却只砍倒了几个试图阻拦他的无辜宫人!鲜血再次飞溅!
就在这宫闱深处杀戮与混乱达到顶峰之时,紫禁城西北角,慈宁宫那片沉寂多年的后花园里,却发生着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人察觉。
夜空中,一个巨大的、流线型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纺锤状物体,尾部喷吐着淡蓝色的火焰,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悄然降落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强劲的气流吹得周围枯草伏地,尘埃弥漫。
舱门无声滑开。一个身着紧身黑色劲装、披着玄色斗篷的窈窕身影率先跃下,正是嫁入宁远侯府的长公主朱清漪!她面容清冷,眼神锐利如电,一扫平日雍容华贵的公主形象,周身散发着干练与肃杀之气。她身后,紧跟着几名同样装束、动作矫健的女子。
“快!按计划行事!”朱清漪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显然早已在宫中埋下暗桩。几个伪装成粗使宫女的女子迅速从阴影中现身,她们眼神沉静,行动迅捷,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娘娘在坤宁宫暖阁暗格!重伤!”
“长平公主在寿宁宫!左臂重伤,失血昏迷!”
“袁贵妃在寝殿,肩伤,昏迷!”
“三位皇子已在玄武门密道出口接应!”
一条条信息被迅速汇总。朱清漪冷静地指挥:“甲组,坤宁宫!乙组,寿宁宫!丙组,袁贵妃处!丁组,接应皇子!动作要快!飞槎悬停不能太久!” 她口中的“飞槎”,正是那艘悬浮在夜色中的奇异造物。
几组人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混乱的宫闱夜色。朱清漪亲自带人冲向寿宁宫。殿内,长平公主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朱清漪看到侄女那惨状,眼中寒光一闪,却无暇多言,迅速指挥手下用特制的止血绷带和夹板进行紧急处理,然后小心地将她抬上担架。同样的一幕,在坤宁宫暖阁的暗格中上演,周皇后脖颈上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呼吸微弱。袁贵妃也被找到,迅速包扎止血。
混乱中,三位惊魂未定、穿着粗布衣裳的皇子也被带到了飞槎旁。巨大的金属舱门内,灯火通明,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受伤的皇后、贵妃、公主被迅速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舱位上,医女打扮的女子立刻上前救治。皇子们被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当周皇后被颈部的剧痛和嘈杂声刺激得悠悠转醒时,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她看到了舱顶冰冷的金属光泽,看到了身边忙碌的陌生女子,看到了不远处担架上女儿苍白的脸和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舱门旁,那个身着劲装、指挥若定的熟悉身影——朱清漪!
“清漪……?”周皇后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牵动了颈部的伤,剧烈地咳嗽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舱内,“陛下……陛下呢?!清漪!救陛下!带他走!快带他走啊——!” 她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朱清漪的衣袖,眼中充满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哀求。
朱清漪蹲下身,握住皇嫂冰凉颤抖的手。她的眼神复杂,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一丝深沉的无奈。她看着周皇后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嫂,安心。皇兄……自有他的去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周皇后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必须看着。”朱清漪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飞槎厚重的舱壁,投向紫禁城深处那片杀戮与火光,“看着这大明如何在他手中……走到尽头。看着这宫阙如何倾颓,看着这山河如何易主……他犯下的错,太多太重!不亲历这锥心刺骨的末日,不尝尽这众叛亲离的苦果……”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他如何能真正悔改?如何能……放下那压垮了他也压垮了天下的帝王包袱,获得……重生?”
“重生?”周皇后喃喃重复,眼中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悲恸。
就在这时,飞槎猛地一震!尾部引擎的嗡鸣声陡然加大!舱门开始缓缓闭合!
“不——!!”周皇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正在关闭的舱门缝隙!她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仿佛能看到那个枯瘦的身影,正在血与火中孤独地走向那棵老槐树……
朱清漪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崩溃的皇嫂。冰冷的金属舱门在她们身后轰然闭合,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飞槎猛地拔地而起,尾部喷出更加炽烈的蓝色火焰,如同挣脱束缚的流星,无声地刺破浓重的夜幕,朝着未知的东南方疾驰而去。
舱内,只剩下周皇后绝望而压抑的呜咽,混合着引擎低沉的轰鸣,如同为旧时代送葬的挽歌。而紫禁城深处,崇祯提着那把沾满至亲鲜血的剑,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正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石阶,走向煤山之巅,走向他命定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