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正想转身去看看刚才那匹受惊的马,晁胤祯却已经拉着辛夷昭阳走了过来。
“裴大人,你没事吧?”想起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危险场面,晁胤祯也是后怕不已,赶紧问道。
裴寂立刻后退一步,恭敬地向两位郡主行礼问安。旁边的洛锦策、叶奕衡等人也连忙跟着拱手行礼。
“都免礼吧。”辛夷昭阳随意地摆了摆手,自己却上前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裴寂打量了一遍,脸上不由得露出赞赏的笑容:“裴大人,你很冷静啊。一般人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可没法像你这样镇定自若。”
晁胤祯这时已经走到了洛昭寒身边,听到辛夷昭阳这么夸裴寂,忍不住偷偷捏了捏洛昭寒的手。
洛昭寒扭头看向她,只见晁胤祯冲她飞快地挑了挑眉,那小眼神明明白白地在说:
“昭寒你看!昭阳肯定是真相中裴寂了!”
洛昭寒看懂了她的意思,心头猛地一跳。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湖,像是突然又被扔进了一块小石头,一圈圈的涟漪又悄悄地荡开了。
“当然啦——”辛夷昭阳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突然朝旁边伸出手去,只见玮钰立刻把刚才裴寂在危急关头掉落的那只大红绣球递了过来。
辛夷昭阳接过绣球,亲手递到了洛昭寒面前,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不过,最厉害的还得是我们洛家大小姐!玮钰刚才亲口说了,她对你的箭法,心服口服!”
“本郡主说话算话!从今以后,我就叫你昭寒姐姐了!”辛夷昭阳的语气透着真诚和欢喜。
洛昭寒抬起头,先是看到辛夷昭阳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灿烂笑容,接着又看到站在她身后的玮钰,这位东陵女猛士的眉宇间也流露出温和与认可,对着洛昭寒肯定地点了点头。
洛昭寒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她对着辛夷昭阳和玮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了那只意义非凡的绣球。
一时间,场上的气氛变得格外融洽和谐。
就在这时,裴寂忽然转身,走向了那匹已经安静下来的马。
晁胤祯见状,忍不住跟了一句,说出了大家心里的疑惑:“哎,这马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受惊呢?”
“毕竟,今天御苑提供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的良驹,不应该出这种意外才对啊……”
洛昭寒听到“受惊”这两个字,脑海中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猛地想起什么!她立刻抬眼,目光锐利如箭,直直地射向不远处的谢无岐!
让她没想到的是,谢无岐此刻竟然也正盯着她看!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谢无岐站在喧嚣的鞠场边缘,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场中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上。
洛昭寒。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了。
前世的记忆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那时她是他的妻,他屈尊带她赴宴,可她永远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瑟缩在角落,无人理会。
她曾委屈地向他抱怨,说大家都不喜欢她,她不想再去了。他当时说了什么?
“你若不整日舞刀弄枪,举止粗鲁,旁人怎会厌你?”
“改改你那不讨喜的性子,学着如何取悦于人,不就结了?”
每一次,他心中都充满了鄙夷。比起温婉得体、长袖善舞的柳月璃,洛昭寒简直不堪入目。这份鄙夷,贯穿了他前世与她有关的所有记忆。
可眼前这景象,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洛昭寒站在人群中心,谈笑风生,容光焕发。那些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贵女公子们,此刻争相与她攀谈,她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光晕,耀眼得刺目。
那份从容,那份被众星捧月的得意,本该是属于他谢无岐的!或者,至少也该是他谢无岐妻子的荣耀!
凭什么?凭什么她离开了他,反而活得如此肆意张扬?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脑海——是裴寂!一定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大理寺少卿裴寂!他猛地想起长宁伯府外,洛昭寒为了摆脱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是了!定是那一次,让这贱人以为攀上了裴寂的高枝,才敢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
卑劣、自私、无耻?谢无岐心中冷笑,洛昭寒,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找到了新的靠山罢了!一种被彻底背叛、所有物被觊觎的狂怒和占有欲瞬间吞噬了他。
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曾经属于他的女人,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尤其那个人,还是处处与他作对的裴寂!
新仇旧恨,加上今日洛昭寒这份刺眼的“得意”,以及必须要在暗中观察的“贵人”面前展现价值、显露能力的迫切,瞬间点燃了谢无岐心中最阴暗的念头。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既能震慑洛昭寒、警告裴寂,又能向“贵人”证明他手段狠辣、心性果决的机会!
鞠场上,争夺绣球的马匹奔腾嘶鸣。
混乱中,谢无岐猛地一夹马腹,座下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戾,直直朝着裴寂的方向撞去!他的目标极其精准——裴寂的左臂!
“小心!”有人惊呼。
裴寂反应极快,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控缰,避免了被直接撞飞。但谢无岐的马身还是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擦撞过裴寂的左臂!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裴寂喉间溢出。他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白了白,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受了不轻的撞击。
而那颗系在绣球上的铜铃铛,在剧烈的碰撞中飞脱出去,叮当落地,被马蹄踩踏得扭曲变形。
谢无岐勒住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强忍痛楚的裴寂,嘴角勾起一抹挑衅而阴冷的弧度。他成功了。
既在“贵人”眼中展现了狠辣手段,又给了裴寂一个下马威,更狠狠打击了洛昭寒的气焰——看吧,你攀附的人,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洛昭寒目睹了全过程!那瞬间的撞击,裴寂刹那的痛楚,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前世的怨毒,今生的警惕,谢无岐那小人得志的嘴脸,以及裴寂因她而受的无妄之灾……
所有情绪轰然炸开,化作滔天怒火直冲顶门!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神如冰,脚步沉重而迅疾地分开人群,径直朝着谢无岐的方向大步走去。她要撕碎他那张虚伪卑劣的假面!她要让他付出代价!
然而,就在她带着一身凛冽杀气,即将越过裴寂身旁时——
“洛小姐。”
裴寂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截住了她的脚步。
洛昭寒猛地扭头,撞进裴寂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安抚的平静。
他缓缓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颗被踩得几乎认不出原样的铜铃铛,正是刚才从绣球上脱落的“凶器”。
“不必上前。”裴寂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紧紧锁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没有证据。
铃铛脱落常见,马匹无伤,无人亲眼看见谢无岐是故意撞击。此刻上前质问,除了自取其辱,毫无用处。
谢无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脸上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马缰,眼神如同毒蛇般在洛昭寒和裴寂之间逡巡,无声地传递着极致的轻蔑:看,就算你们心知肚明,又能奈我何?
我谢无岐行事,岂是你们能指摘的?今日我便是要告诉所有人,也告诉你洛昭寒——你找的靠山,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是!
裴寂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变形的铃铛紧紧攥入掌心,力道之大,指节都微微泛白。他依旧没有看谢无岐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洛昭寒身上,那目光沉沉,带着无声的劝慰:忍耐,不值得为此人动怒。况且……
今日之前,为了替洛小姐出那口恶气,他早已为谢无岐备下了一份“厚礼”,只是时机未到。
洛昭寒死死盯着裴寂紧握的拳头,又猛地抬眼看向马背上那个得意洋洋的身影。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浇灭那噬心的烈焰。
下一刻,在谢无岐几乎要溢出唇边的嗤笑声中,在裴寂隐含担忧的目光里,洛昭寒霍然转身!
谢无岐嘴角得意的弧度彻底扬起。一切尽在掌握。洛昭寒的退让,裴寂的隐忍,都成了他胜利的注脚。他今日的目的已经超额达成——既在“贵人”面前展示了实力与狠劲,又成功羞辱了裴寂,更狠狠挫了洛昭寒的锐气。
想必此刻,看台上的“贵人”已将他谢无岐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心满意足,谢无岐调转马头,准备在众人或惊惧或复杂的目光中,昂首退场,留下一个不可一世的背影。
就在他马蹄轻抬,欲要离开的瞬间——
“啊——!”看台上陡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充满惊骇的尖叫声!
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一种目睹了不可思议之事的极致恐惧。
谢无岐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僵硬地勒住马,猛地回过头!
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所及,洛昭寒的身影并未远去。她不知何时竟已闪电般掠至场边那位身材异常高大的东陵女勇士玮钰身侧!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一把抽走了玮钰斜挎在背后的那张沉重铁胎巨弓!
搭箭!
挽弓!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
那张巨大的、象征着绝对力量的铁弓,在她纤细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双臂下,竟被硬生生拉成了满月!
冰冷的箭簇,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足以冻结血液的寒芒。
而那寒芒所指——正是他谢无岐的心脏!
“洛昭寒!你疯了吗——!”谢无岐魂飞魄散,惊恐的嘶吼破喉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扭曲!
然而,他的话音甚至未能完全落下——
“嘣——!!!”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弓弦震鸣,如同平地炸响的霹雳!
紧接着,是箭矢撕裂空气的、尖锐到极致的厉啸!
“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谢无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极致的惊恐。他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那枚如同索命符般破空而来的箭镞寒光,更清晰地看到了箭矢后方,洛昭寒那双眼睛——冰冷、决绝,翻涌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那不是恐吓,那是真的想让他死!
躲?不能躲!理智在尖叫。众目睽睽之下,她绝不敢真的弑杀朝廷命官!可若因恐惧而本能躲闪。以洛昭寒那恐怖的臂力射出的箭,轨迹根本无法预料,万一被射中要害……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谢无岐脑中疯狂冲撞。最终,对洛昭寒“不敢杀人”的侥幸判断,压倒了躲避可能带来的致命风险!
他牙关紧咬,身体绷紧如铁,硬生生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死亡的阴影带着刺耳的尖啸扑面而来!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物撕裂布帛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箭矢狠狠钉入地面草皮的闷响!
整个鞠场,死寂一片。
连风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谢无岐身上,又惊恐地移向不远处深深没入地面的箭羽,最后,再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持弓而立、宛如杀神的女子。
谢无岐僵立在马背上,浑身冰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左臂外侧,传来一阵短暂而清晰的、被锐利锋芒划过的刺痛感。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头看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此刻左臂衣袖外侧,赫然被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布料之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正迅速渗出,在深色的衣料上洇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色湿痕。伤口很浅,只是划破了表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