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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光线柔和许多。

上好的银霜炭在精致的莲花黄铜暖炉里静静燃烧,发出轻微噼啪声。陈设素雅考究,处处透着低调的底蕴。

上首主位空悬。解忧长公主并未急着入座,只是解了斗篷,随手递给侍立的侍女,便走到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太师椅前安然坐下,随意而从容。

褚老则坐在主位下首右侧。

“洛姑娘,请坐。”褚老指了指长公主下首另一侧的位置。

洛昭寒依言走近,略显僵硬地在那张同样铺着厚软锦垫的檀木椅上坐了半边身子。

触手可及的雕花小几上已经放着一盏热气袅袅的白瓷茶盏,温润的香气沁入鼻端。

她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膝上。

室内温暖如春,暖炉的热力源源不断发散,驱散了骨头缝里残留的寒气,却暖不透此刻心底那份高悬的巨大压力和拘谨。

她垂着眼,尽量不去直视上座那位含笑啜茶的长公主殿下,更不敢去看对面帝师那双仿佛蕴藏着无数无声询问的深邃眼睛。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细微的爆裂声。

炭火融融,白瓷盏里的茶汤碧透温润。

方才长公主的言笑晏晏带来的微末暖意尚未散去,骤然间,一股截然不同的紧张感穿透暖帘猛地涌了进来.

声音是从左侧更里间的内室传来的,隔开两层垂落的厚厚锦绣暖帘,含混不清,却字字扎耳:

“……毒入肌理,气血双亏!本就该按老夫计划,戌时正刻必须躺下逼毒!如今拖到亥时末才勉强拔箭!便是解了毒,也得耗上数月慢慢将养,这期间不能劳神!不能动气!虚弱异常!简直胡闹!”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和疲惫,显然是负责救治的大夫,“还有!这舌上的咬伤怎么回事?如此深重!再使一分力,怕是要咬断了!岂有此理!这般自戕之举……”

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压抑不住、撕心裂肺般的急促咳嗽声猛然打断。

“咳咳!咳咳咳!”那咳嗽来得猛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声音正是裴寂的!其中带着明显的强行打断之意。

暖阁内空气瞬间凝固。

洛昭寒端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几乎能想象裴寂在药雾和剧痛中挣扎的模样,那咬紧牙关的无声忍耐与强行爆发的咳嗽交织。

坐在上首的解忧长公主优雅拈着茶盖的手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精致的眉心飞快地蹙起一道微痕,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深的疼惜,随即又被惯常的雍容沉稳覆盖。

那缕薄怒,被裴寂这不要命的打断方式强行压了回去。

长公主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洛昭寒身上,方才因内室插曲而起的波澜似乎从未出现,脸上的笑容温煦依旧,如同春风化雨:“方才说到浏阳那丫头。”

她语调柔婉平和,全然不见那日宫宴主位上的凛然不可侵犯。洛昭寒努力将内室的声响驱出脑海,屏气凝神听着。

“那丫头自打从宫宴上回来,嘴里便时常念着洛姑娘,直道姐姐气度清华,又谦和知礼,若非身份有别,真恨不得时常相见才好。”

长公主眉眼含笑,语气里带着母亲说起顽皮爱女的嗔意与宠溺,“还有玮钰那孩子,素来眼高于顶,性子又冷,却也在我跟前夸了姑娘一句,‘处变不惊,有急智’。这两个小的虽年幼懵懂,看人的眼光却还算少有偏颇。本宫今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终于得见能让这两个小猢狲同时赞不绝口的姑娘是何等人物了。”

这赞誉来得猝不及防又分量极重!

洛昭寒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像是被暖炉的炭火灼烫了面颊。

她被那高位者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心头剧跳,慌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朝着长公主方向屈膝深福下去:“殿下谬赞!郡主与玮钰姐姐待人和善,抬爱昭寒,昭寒愧不敢当!实在当不起殿下如此赞誉!”

动作有些急,膝盖处方才在地道石阶上跪蹭的疼痛让她身子微晃了一下,但她迅速稳住,姿态恭谨到极致。

长公主见她局促惶恐的模样,轻笑一声,并未多言,抬手虚虚一扶:“好了,起来坐吧。”

洛昭寒这才小心起身,半边身子堪堪落座,心绪兀自翻腾难平。浏阳郡主那天真烂漫的赞美还在耳畔,玮钰——那位沉默彪悍、连御前都神色不动的女卫首领,竟也在长公主面前提过自己?这背后蕴含的力量,洛昭寒不敢深想。

解忧长公主并未久留,她款款站起身,理了理衣襟。

“更深了,本宫也该回去了。”她声音温和依旧,目光扫过洛昭寒,最终落在褚老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托付之意,“褚伯伯,外头诸事繁杂,有劳您在此多费心了。裴寂那孩子……”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只留下一声极轻的叹息,蕴着复杂的担忧,随即转向肃立一旁的江蓠:“江蓠,替本宫送褚伯伯和洛姑娘。”

“褚伯伯”!

这三个字清晰地传入洛昭寒耳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骤然激起巨大波澜。

印证了!在来的路上,长公主与帝师褚老绝非普通君臣,是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亲昵称呼!

褚老亦起身,恭敬应是:“殿下放心,老臣定当竭尽所能。”

暖阁厚重的帘子再次掀起,解忧长公主在褚老和洛昭寒的目送下走出。

院中灯火通明,两个如同门神般的高大身影立刻无声无息地贴上前,一左一右护卫在她身后。正是玮钰那样装扮的东陵女猛士!铁甲铿锵,腰佩弯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角落,与长公主的雍容华贵形成强烈反差。

她们一行,并未走向正院大门方向,反而步履沉稳而明确地走向了那刚刚爬出来不久的幽深井口。

火光跳跃在青石井口边缘,映照着冰冷潮湿的砖石,长公主的身影在两名女猛士护卫下,弯下腰,一步一步,沉入那黑暗深邃的密道入口深处。

厚重的特制石板缓缓移动,无声地将入口重新封死。一切归于沉寂。

这无声的告别,胜过万语千言。

如此隐秘的进出,将这份关系的重要性与危险性,清晰地刻在了洛昭寒心底。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窜上后脑。

今夜这一切的营救,这处所的隐秘,褚老与裴寂在长公主离京这段时间所做的布局,原来从长公主启程归京传信那一刻起,一张巨大的网就已悄然撒开。

暖阁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只余下炭火的哔剥轻响和窗外呼啸的寒风。

褚老缓缓转过身,脸上残留着一路奔波的疲惫,眉宇间的忧色也为裴寂伤势再添一缕沉重。

但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此刻却精准地落在了洛昭寒身上。

洛昭寒兀自立在原地,心潮尚未平复。震惊、猜测、恍悟、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像沸腾的水在她眼中激烈地涌动着,几乎要从那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容下冲出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褚老的目光温和又了然。他没有刻意回避,更没有直接解惑,只是带着一丝深意,平静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洛姑娘,你心中定有许多困惑难解吧?”他的目光坦然直视洛昭寒,带着洞悉人心的睿智,却又蕴含着一点长者待晚辈的温和,“不过……”

他话锋轻轻一转,那温和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深邃的郑重,目光看似随意,却极其明确地朝向内室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能为你答疑解惑的人,并非老朽。”

他微微一顿,声音低而肯定,“那真相的锁匙,在他那里。”

洛昭寒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褚老的目光落点清晰无误!是裴寂!

唯有裴寂!

巨大的释然和更深的急切瞬间交织!那些在迷雾中摸索的日子,那些生死一线间闪现的猜测,那份对幕后一切的渴盼与不安,终于有了清晰指向。

而此刻,内室传来的压抑闷咳声,和那强行打断大夫责备时的狼狈挣扎画面猛地冲入脑海!

他还伤着!那么重!

确认裴寂的安好,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和重要!

“……是。”洛昭寒没有任何犹豫,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褚老,我留下。等他好些了。”

“好。”褚老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并非强求,而是看穿了她此刻复杂的决心和担忧。随即,褚老的目光中又添了长辈的细心和体贴,“更深露重,姑娘出来已久,是否需要派人去府上知会一声,也免得令尊令堂忧心?”

这一问让洛昭寒心头一暖。她连忙道:“多谢帝师挂念。此番出府,我已提前交代了小弟锦策。此刻家中应是无虞。”

褚老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赞赏之色更深:“洛姑娘处事周密,临危不乱,有担当。”他缓缓点头,“那便好。姑娘且安心在此稍候。待里头稳住了,老夫再使人来请。”

洛昭寒再次深深颔首致谢,一颗心却已越过垂帘锦缎,飞向了内室。

真相的重量与对那人安危的担忧,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也重重地悬在暖阁凝滞的空气中。

……

暖阁里只剩红泥小炉上温水壶的微微沸响。炭火的暖意蒸腾,空气却仿佛凝滞。

褚老端着茶盏的手终于放下,目光从窗棂外的沉沉夜色收回,落定在对面的洛昭寒身上。那眼神褪去了片刻的轻松,变得深邃如潭。

“裴寂这孩子,”褚老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中却分外清晰,带着老人絮叨爱徒时惯有的温度与分量,“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倔得像头拉不回头的驴!”

他摇头叹息,无奈中带着深刻的疼惜,“他心里装的东西多,顾虑也多,背的包袱比老夫都沉。可一旦真拿定了主意,八匹骏马拉他,他也必定要走到那一步,就算头破血流,就算万夫所指,也绝不会回头。”

洛昭寒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低着头,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褚老的语气徐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洛姑娘是聪明人。有些话,老夫原是不该多嘴的。倘若让裴寂知道是我这个老头子擅自多言,硬把你拖进他这些谋划的风波里……他醒了怕是要跳起来,就算躺着不能动,那张嘴也要念得老夫头痛三天不止!”

褚老苦笑了一下,随即目光凝定,带上了不容错辨的真诚,“可老夫看人还算有几分准头。他啊,看着冷,心思弯弯绕绕似深潭,可心眼,实在是极好的。”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褚老的眼神意有所指,带着一种温和的鼓励和看透世事的了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洛昭寒身上。

轰!

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尖炸开,瞬间烧过脖颈,直冲上面颊。

洛昭寒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暖炉猛熏了一下,灼烫得惊人。她几乎是仓皇地埋下了头,生怕泄露了脸上此时必然藏不住的红霞与慌乱。

暖阁里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砸在耳膜上,震得耳根都在发烫。

褚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了然于心。

那骤然涌上双颊的烟霞,少女无声的羞窘,胜过任何言语的佐证。

“人老了,”褚老的声音愈发慈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和淡淡的疲惫,“旁的也没什么指望,就爱看年轻人顺遂一些,心意少些蹉跎,能得圆满。旁的就随你们去吧。”

他缓缓站起身,“这一宿奔波,老骨头实在乏了。我先去后头偏间歇歇。洛姑娘安心在此稍坐,待裴寂那边稳了,他自会与你分说。”

说罢,褚老不再多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相送,便拖着略带蹒跚但依旧挺拔的步子,径直穿过了暖阁另一侧的月洞门,身影隐入后室长廊的暗影里。

内室,烛火被刻意调暗了。

浓重的汤药味像一层无形的纱幔,沉甸甸地罩着这一方空间。

惊尘抱着胳膊,倚在墙角的美人靠上,呼吸均匀,显然是熬不住困倦沉入了浅眠。

江蓠则抱刀靠着屏风,半闭着眼,精悍的气息收束如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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