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昭寒微微侧头,像是在聆听风穿过狭窄井口发出的呜咽。
忽然,她清冽却足以让寂静之地清晰可辨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如同对着枯井自问:
“这风声……怎么听着……像是有人叹气?”
不是针对性地呵斥,不是蓄意试探,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目光却如同实质的针芒,不动声色地扫向那黑黢黢的井口深处。
枯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裴寂的身体骤然收紧。
感官在剧烈拉锯中早已模糊混沌,辨不清昼夜,分不清寒热。与之相抗的,是侵入骨髓的酷寒。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冲撞。
洛昭寒。
是她回来了。
不行。
绝不能动。
绝不能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屏住呼吸,不能让洛小姐发现他。
不能让她看到此时如此狼狈的自己。
一缕几不可见的微尘,从井口边缘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轻飘飘落下,混入井底无边的黑暗里。
洛昭寒凝立在井畔,静静地凝视着那黑洞洞的入口。
寒风呼啸着掠过井口边缘,发出更加凄厉尖锐的呜咽,仿佛回应着方才她的自语。
井壁深处,却再无其他声息传来。
她眉心那道细微的褶皱慢慢松开。
难道……刚才真是风声作祟?
即便如此,心头那份莫名的异样感并未完全消散。
洛昭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枯井深处,冰冷的井水浸透单薄的衣料,蚀骨的寒如同无数细针狠狠扎进毛孔。
裴寂蜷缩在紧挨着井壁的狭小凹陷里,水面刚好淹至他的腰腹,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带起粘稠刺骨的寒意,激得皮肤泛起一片片细小疙瘩,牙关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着。
井壁上滑腻的苔藓沾了湿冷的水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中,散发着一种腐败泥沼般的腥气。
就在刚才,那声清凌凌、带着熟悉的试探意味的“有人吗?”,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狠狠劈开了这片死寂的黑暗牢笼。
那一瞬间,心跳猛地撞上嗓子眼。
是她。
洛昭寒。
裴寂下意识地就要喊出声。千钧一发之际,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如同冰冷锋利的毒钩,死死钩住了他几乎失控的喉咙。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呼救撕扯着吞了回去。
不能喊。
裴寂脑中警铃疯狂尖啸。
这荒僻枯井,分明是那人设下的死局一环。
洛昭寒若插手进来,以她之力……
那滔天的麻烦和看不见的黑手,绝对会把她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还有大好年华,有安稳人生……
不能拖她下水。
死也不能。
可紧跟着,那个温婉又透着坚韧的身影便在脑中无比清晰起来,从书院清冷月光下的回眸,到无数次不经意间流露的善意与聪慧。
活下去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不仅仅是为了苟延残喘,是为了能再靠近她一点,能看见她的笑容,能有机会陪她久一点。
爱慕生根发芽,缠绕着求生的藤蔓,勒得他心口剧痛,几乎窒息。
两股力量在他心口疯狂撕扯、对撞。
“……别出声……躲着……无论如何……躲着……”他在心底一遍遍绝望地嘶吼着警告自己,下唇早已被自己咬破,血腥气在冰冷口腔里弥漫。
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井口上方,洛昭寒清凌的询问余音袅袅,被林间冷风吹散,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作为回应。
她举着火折子又在井沿附近仔细搜寻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缠绕虬结如鬼爪的枯藤,最后一丝耐性也随着这无果的探查而消磨殆尽。
“怕是只不知从哪儿掉进去的兔子什么的……”她暗自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已认定是虚惊一场。那一点微末的好奇和试探的心思彻底淡了。
寒风掠过林梢,吹得她鬓角发丝飞扬。
算了,这冷僻地方,还是早些回家为好。洛昭寒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决意离开,紧握着火折子的手便随意地向井口的方向最后一次晃了晃,准备熄灭引火的棉芯。
火折子明亮的橘色光芒随着她手臂下垂的动作,无意间穿透了井口那丛最边缘的、早已干枯脆裂的细藤缠绕处。
光线如同倾斜的利刃,骤然破开浓重的黑暗屏障,笔直地朝着幽深狭窄的井底斜切下去。
那束光,无比精准。毫无偏差。不偏不倚。径直打在了蜷缩在壁角凹陷处、正极力屏住呼吸的裴寂脸上。
那光芒来得如此突兀、强烈。
如同九天之上骤然投射下的探照神光,猛然刺穿了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直埋在臂弯里躲避光线、几乎要放弃的裴寂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骤然惊醒。他猛地抬起头。
刺眼的光线迫使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
光芒落处的瞬间,裴寂那张湿漉漉、在冰冷井水中浸泡得异常苍白的脸,他紧抿着却仍渗出血丝的唇,还有那双骤然抬起、隔着刺目光线直直望向光源方向的深邃眼眸——其中翻涌的惊愕、狼狈以及被骤然暴露后瞬间崩塌的绝望。
洛昭寒的目光恰好落下。
两张脸,隔着几丈深的枯井,在骤然切开的明暗分界处……
四目相对。
死寂。
连风声仿佛都在这诡异的死寂中被抽离了。
洛昭寒脸上的平静和准备离去的漠然瞬间凝固。
她的瞳孔在看清井底那张脸的轮廓、那熟悉到让她难以置信的五官时,猛地一缩。如同看见了最不可能出现的鬼魅。
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海啸将她淹没。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
裴寂?
怎么会是裴寂?
他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会蜷在这个冰冷腐臭的枯井底?
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低呼卡在喉咙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裴……”
洛昭寒只发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裴寂死死构筑了一整夜、几乎已成功说服自己的所有理智高墙,轰然倒塌。
灰飞烟灭。
那束冰冷井水都浇不灭的汹涌渴望和依赖,如同开闸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了一整夜的孤绝堤防。
眼底那点强装的坚硬与死寂瞬间被撕得粉碎,只剩下孤舟濒临倾覆前渴望抓住岸边浮木的、最本能的哀求。
他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动作的。
身体里仅存的力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引爆。
他猛地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挣扎抬起了那只早已冻得麻木发僵、布满擦伤和淤青的右臂。五指不顾一切地张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希冀,朝着井口那束光、那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身影——
伸去。
喉咙干涩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只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溺水般的窒息感:
“……救……”
井底的黑暗在他抬臂的瞬间再次浓稠地合拢而来,但他那只朝着光源、朝着洛昭寒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却如同黑暗里无声燃烧的求救火把,灼烫了洛昭寒的视线。
就在裴寂伸出那只手的瞬间,就在他喉咙里挤出那绝望的“救”字同时——
洛昭寒感觉自己所有的呼吸都被扼住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那井底投射上来的视线炙烤着。刚才所有想要离开的念头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却异常强烈的冲动彻底摧毁。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利弊。
在看清那张脸和他无声挣扎的下一秒——
没有丝毫犹豫。
洛昭寒将那只即将熄灭的火折子猛地往旁边地上一掷。身体已如乳燕投林般轻盈矫健地向前一扑,双手在布满湿滑苔藓和枯藤的井沿用力一撑。
整个人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幽深的井口纵身一跃。
噗通。
水花在狭窄的井底沉闷地炸开。
洛昭寒稳稳地落在裴寂身边稍高一点的、一处未被水完全淹没的浅滩石坎上。距离裴寂不过半步。冰凉的井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和小腿,刺骨的寒意激得她轻微一颤。但她完全顾不上这些。
她落地的一瞬,便已从怀中飞快地掏出了另一支被防水油布裹好的火折子。手腕一甩擦亮了火光。
动作流畅迅速,一星橘红色的火苗立刻在她手中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沉凝的黑暗。
火光瞬间照亮了一方狭小天地。
借着那跳跃的亮光,洛昭寒急切地俯身凑近被井水淹至胸口的裴寂。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已经本能地探向他的额头——他脸色异常地潮红,额发被冰冷的井水和冷汗浸透,一缕缕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那状况怎么看都像是发热病人才有的滚烫赤红。
“怎么烧成这样?”洛昭寒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浓浓的不解惊痛。指尖尚未触及他额头,却已被他周身蒸腾出的那股异常高温的气息灼了一下。
而他自己却在这足以让旁人热出汗的“高热”中,整个人却浸泡在寒彻骨髓的冰水里,身体在剧烈地微微颤抖。
寒热交织?是井水阴冷诱发的伤寒急症?还是高热惊厥?
惊惧之下,洛昭寒根本来不及细想。她动作迅捷无比,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抓住自己衣襟处的系带,试图解开罩在外面的那件厚实锦缎斗篷,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快。把这冻死人的地方甩开。先把湿衣裳脱了。裹上我的斗篷。我拉你上去。”她心急如焚,只想尽快将他带离这刺骨冰冷的险境。
火光映照下,她的眉头因为焦急担忧而紧紧拧着,眼中只有裴寂此刻异常的状态,别无他想。
“别。”
就在她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湿冷衣裳的瞬间,一声近乎撕裂的低吼猛地从裴寂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粗粝沙哑,以及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痛苦与压抑。
他整个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向后缩去。身体重重撞在湿滑粘腻的井壁上。发出沉闷的砰响。
剧烈的喘息带起胸膛剧烈的起伏,他猛地抬头,望向洛昭寒。那双被火光映亮的漆黑眼瞳深处,此刻翻涌着的再也不是刚才的绝望希冀,而是被剧烈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痛苦灼烧着的。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慌乱和羞惭?
洛昭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抗拒吼声和剧烈反应震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火光摇曳间,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不同寻常的痛苦神色,也看到了……他死死扣在身后、紧贴着井壁、像是拼命在隐藏什么的位置?
“我……不是发热。”裴寂咬碎了牙根,才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极其沉重的、自厌的情绪。他侧过头,不愿对上洛昭寒此刻必定满是愕然和不解的目光,如同耗尽最后气力般,快速抬手指了指身后那片被大量盘结枯藤和湿滑厚重苔藓覆盖的、根本看不清内里结构的石壁凹陷处:
“……有人……设局……药……”这三个词说得极其艰难,含糊却又带着惊人的指向性。在洛昭寒骤然瞪大的目光注视下,他硬着头皮用尽力气补全了关键,“那后面……有密道……里面有解药……”
密道?
解药?
洛昭寒脑中如同被那道骤然劈下的强光再次击中。瞬间雪亮。
所有的不合理和诡异瞬间串联成型。井壁深处的密道入口,他异于常人的高温和寒战并存的状态,那深到骨髓的痛苦与抗拒,还有此刻这份沉重的羞惭……
洛昭寒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脑门,瞬间烧透了两只耳朵。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头。火折子的光芒在她手中剧烈地跳跃晃动着,映照在她迅速涨红的脸上和她同样剧烈晃动的、因极度尴尬而显得失焦的瞳孔中。
狭小的枯井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折子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冰凉的井水依旧漫在她的脚踝,寒气丝丝缕缕地往上爬,却半点也压不住她此刻脸上的烫意和内心的兵荒马乱。
裴寂的右臂猛然爆发出力。
他左手死死抠住湿滑冰凉的井壁,手背上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藤蔓!整个人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支撑,猛地向上一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