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殡仪馆坐落在市郊一片荒凉的山坳里,灰色的水泥建筑群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重压抑。几缕青烟从高大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很快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带着一种无机质的、终结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特殊焦糊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万物凋零的冰冷。
陈默抱着那个廉价得硌手的、印着劣质金色“寿比南山”字样的薄木骨灰盒,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重量,一步一挪地走出告别厅冰冷的大门。深秋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衣衫,瞬间带走残存的体温。他右臂包裹的纱布早已被脓血和雨水浸透,又在昨夜的寒冷中冻得僵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深处刀割般的剧痛。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和撕裂感,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脆弱的呼吸道,引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呛咳。
骨灰盒很轻,轻得让他心慌。母亲李秀兰,那个一生隐忍、体弱多病的女人,那个在昏暗灯光下为他缝补衣衫、在病痛折磨中为他哀求学费、在生命尽头用枯槁的手抚摸他额头的女人,最后就只剩下这捧灰白色的、尚带着一丝炉膛余温的粉末。这轻飘飘的盒子,却压得他快要窒息,几乎无法支撑残破的身躯。
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而程式化:“骨灰寄存处往前走左拐,手续在隔壁大厅办。墓地服务咨询在右手边。”
陈默麻木地抬起头,看到指示牌上冰冷的箭头。寄存?他口袋里那点可怜的、从工厂屈辱结算得来的钱,几乎全给了火化费和这最低档的骨灰盒。骨灰寄存每年需要几百块,对他而言已是天文数字。至于墓地?那动辄数万乃至数十万的格子,更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他抱着骨灰盒,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忍受着身体的剧痛和刺骨的寒风,在殡仪馆冰冷的水泥路上艰难挪动。他没有走向寄存处,也没有走向墓地咨询处,而是循着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走向殡仪馆后山那片更为荒凉的区域。
穿过一道锈迹斑斑、虚掩着的铁丝网小门,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缓坡。这里没有整齐的墓碑,没有肃穆的松柏,只有一片片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枯黄发白的荒草。在杂草丛中,散落着无数低矮的、几乎被泥土和荒草掩埋的小土包。有些土包前插着一小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有些则什么标识都没有,只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堆,如同大地本身长出的一个不起眼的疙瘩。
这里是无名冢区。 是这座城市里,那些无依无靠、无人认领、或者像陈默这样,无力负担哪怕最廉价墓穴的逝者,最终的归宿。他们的骨灰,连同他们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被草草掩埋在这片荒凉的山坡上,任由风雨侵蚀,岁月遗忘。
陈默在一个稍微背风的小土包旁停下脚步。这里的泥土是新鲜的深褐色,与周围枯黄的草地形成刺眼的对比。他颤抖着,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吃力地放下沉重的骨灰盒。冰冷的盒身触碰着同样冰冷的泥土。
他跪了下来。 膝盖接触到冰凉湿硬的泥土,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大脑。他顾不上这些,伸出左手的手指,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搬运杂物时沾染的污垢和一丝凝固的血痂。他开始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一点一点地挖掘。
手指很快就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指甲抠在混杂着小石块的坚硬泥土上,发出“嗤嗤”的摩擦声。指尖的皮肉被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泥浆,带来迟钝的痛感。他机械地挖着,肺部沉重的哮鸣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嘶吼,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额头的冷汗混合着被寒风吹出的生理性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里,转瞬消失。
挖了不知多久,一个浅浅的、勉强能容纳骨灰盒的坑终于出现在眼前。坑底渗出冰冷的泥水。
陈默颤抖着拿起那个印着“寿比南山”的廉价骨灰盒。盒子上冰冷的触感仿佛母亲的体温彻底消散前最后的残留。他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冰冷粗糙的木盒上。没有眼泪,巨大的悲伤早已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麻木和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空洞感。
“妈……”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血气,被寒风瞬间吹散,消散在空旷的山野间,“我把您……埋在这儿了……对不起……”声音嘶哑低沉,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绝望的低喃。
他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放进那个浅浅的、渗着泥水的土坑里。冰冷的泥水立刻沁入了盒底的缝隙。他看着那方小小的、承载着母亲所有苦难与温情的盒子,被冰冷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他用手,用残存的一点力气,将挖出的泥土重新推回坑里。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比周围稍微新鲜一点的土包,混杂在无数同样不起眼的荒冢之中,毫不起眼。很快,风吹雨打,荒草蔓生,这点微小的痕迹也将彻底消失。
陈默呆呆地跪在母亲的新坟前,寒风呼啸着穿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肺部剧烈的灼痛和右臂伤口持续的搏动向大脑传递着尖锐的信号,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了。巨大的虚无感和彻底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泥浆,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坟茔之间。
母亲走了。那个在泥塘巷破败出租屋里,即使咳出血也对他露出笑容的女人;那个省下每一分药钱只为给他买一本二手教材的女人;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眼神浑浊却依旧努力想看清他面孔的女人……永远地,变成了一捧灰烬,埋在了这片无名荒冢之下。
他的世界,彻底空了。 寒冷刺骨的风,刮过空荡荡的心房,发出尖锐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