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彪派来的人,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虽然拔掉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被周正阳猛地一拍桌子给打破了。搪瓷缸子里的水都震了出来,在桌上洇开一小滩。
“不行!光防着没用!”
他激动地站起来,脸因为情绪上涌而涨红,鼻梁上的眼镜都有些歪斜。
“他们能来偷第一次,就能来偷第二次!咱们的配方,今天能保住,明天呢?后天呢?”
他几步走到墙边,从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哗啦啦倒出一堆卷着的纸和几本带外文的册子,像是献宝一样摊在桌上。
“嫂子,亦川哥,大柱哥,你们看!”
周正阳把一张画满了各种符号和线条的图纸在桌上摊开,手指在上面戳着,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
“这是我琢磨了很久的,咱们的烘干流程可以改进!你看这里,加一个预热通道,让热风先进来转一圈,再改一下这几个风口的角度,出来的果干颜色能更匀,效率至少提高三成!”
他又拿起另一张图,“还有这个,咱们现在都是靠人手切果子,拌料,太慢了,而且婶子们手劲儿有大有小,料裹得不匀。我们可以自己做个半自动的搅拌桶,用柴油机带,一下能搅上百斤,又快又匀!省下来的功夫能多开一条线!”
陆大柱凑过去瞅了半天,那图纸上的圈圈杠杠在他眼里跟鬼画符似的,他挠了挠头,一脸迷糊。
“正阳啊,你这画的……鸡爪子挠的似的,能行吗?”
“能行!肯定能行!”周正阳的眼睛里冒着一股狂热的光,“光是守着果干和压缩饼干不够!咱们得有他们想偷都偷不走,想学都学不会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本封面都磨毛了的册子,那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外国字。
“这是我托人在省城旧书摊上淘的,国外食品加工技术的介绍。他们已经能把水果榨成汁,再把汁里的水分去掉,做成浓缩的果汁!一小包,兑上水就是一杯,跟鲜榨的一样!还有茶叶,磨成粉,做成速溶的茶包,开水一冲就能喝!”
“咱们的山楂,咱们的苹果,都能做!咱们后山采的野茶,也能做!这东西要是做出来了,别说县城,就是省城,谁见过?揣兜里就能走,比那死沉死沉的玻璃瓶子罐头方便一百倍!”
周正阳越说越亢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在脚下铺开。
他这番话,让江晚和陆亦川都安静下来。
陆大柱虽然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总算听出点门道,琢磨着问:“正阳的意思是,咱要做别人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让他们连抄都没处抄?”
“对!”周正阳用力点头。
陆大柱一拍大腿:“那敢情好!俺不懂你那些图,但俺信你!你说咋干,俺就带人咋干,保证不掉链子!”
陆亦川一直没出声,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画着搅拌桶的图纸,粗糙的指腹划过上面潦草的线条,目光专注,像是在脑子里把它拆解重组。他指着图上一个传动结构,问了第一个问题:“这儿的轴承,废品站能淘换到吗?”他又指着桶身,“钢板要多厚?接口用螺栓还是直接焊死?”
行动,就是他的支持。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江晚身上。屋里一下子又静了,只有周正阳粗重的呼吸声。她才是那个最后拍板的人。
江晚没有立刻说话,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账本上刚入账不久的那笔军需货款。
那是作坊的家底,也是救命钱。
周正阳描绘的前景很诱人,可每一样东西后面,都明晃晃地跟着一个“钱”字。
改烘干车间,要砖,要铁皮,要风机。
做搅拌桶,要钢板,要轴承,要柴油机。
更别说那听都没听过的浓缩果汁和速溶茶包,要买什么新设备,要做多少次试验,会烧掉多少钱,都是个未知数。
“正阳,”江晚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你的想法,很好。”
她抬起头,迎上周正阳充满期待的视线。
“我支持你。但是,你提的这些,要一步一步来。咱们的家底,经不起一下子铺开这么大的摊子。”
周正阳眼里的光亮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燃烧起来。
“嫂子,我明白!我们可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搅拌桶,亦川哥就能带着人焊!烘干车间,我们先小范围改造一间!至于新产品,我们可以先用土办法试验,等摸索出名堂,再想办法上设备!”
他像是生怕江晚反悔,急切地补充着,把所有的困难都往自己身上揽。
江晚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的周正阳,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在实验室里摆弄瓶瓶罐罐的技术员了。他的眼睛里,有光,有火,有一种被称作野心的东西。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执行者,他渴望创造,渴望开辟一个更大的,属于他自己的舞台。
而柳树湾这个小小的作坊,能不能撑起他越来越大的野心?
江晚的手指,在账本上那串数字上,停住了。她忽然笑了笑,合上了账本,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个人,“大柱哥,亦川,正阳画的那个搅拌桶,你们俩合计一下,用最省钱的法子,最快的时间,把它给我做出来,行不行?”
陆亦川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陆大柱把胸脯拍得山响:“嫂子你就瞧好吧!保证弄出来个铁疙瘩,比谁家的都结实!”
江晚又看向周正阳:“你,也别闲着。烘干车间的改造方案,还有你说的那个浓缩果汁,都给我拿出个章程来。要花多少钱,分几步走,写清楚。我要看的不是一腔热血,是实实在在能落地的东西。”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心比天高是好事,但脚得踩在地上。咱们不但要把东西卖到省城去,还要让他们看着咱们,学都学不来!”
说完,她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周正阳和摩拳擦掌的陆大柱,又补了一句:“还有,正阳,以后给大柱哥他们看的图,画清楚点,标上字。别让人家以为你要做搅屎棍。”
陆大柱一愣,随即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屋里的凝重气氛顿时散了不少。周正阳的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
陆亦川走到江晚身边,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桌上那堆被周正阳弄得乱七八糟的图纸,一张张叠好,放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