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幽叶的右手,那只曾经在无数世界线里轻易降下神罚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无形的规则之力开始在他掌心凝聚、压缩,周围的飘落的雪花仿佛被无形的力场排斥,诡异地绕开了他的手掌范围。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嗡鸣。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最微小的意念流转,眼前这个让他程序核心都为之紊乱的修复者。
这个承载了无尽痛苦与指控的木欣荣,就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被彻底抹除,化为最基本的粒子尘埃。
这是他的职责。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木欣荣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了脆弱的脖颈线条。那双沉寂的眼睛,坦然地、直直地迎视着朝幽叶紫瞳中翻涌的冰冷神光。
他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彻底焚烧后的、荒芜的平静。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本质,这就是注定的结局。
朝幽叶的指尖凝聚的力量越来越强,周围的空气扭曲得更加明显,甚至发出细微的、仿佛空间被撕裂的噼啪声。
神座冰冷的轮廓在他身后若隐若现,散发着至高无上的威压。
——执行指令。
——维护因果平衡。
——这是规则。
冰冷的程序逻辑链条在意识中高速运转,清晰无比。
然而——
就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即将脱手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画面,一个完全不同于冰冷神座、不同于杀戮记录、也不同于程序报告的、极其微小、极其平凡的碎片,毫无征兆地、极其蛮横地,撕裂了所有冰冷的逻辑链条,猛地刺入了朝幽叶的意识核心!
不是Epsilon-7线那场充满“科研”性质的婚礼前夜。
而是这条世界线里,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傍晚。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
木欣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掌心哈着白气,鼻尖也冻得红红的。
他走到独自坐在窗边看书的朝幽叶面前,不由分说,将一条还带着体温的、深红色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的毛线围巾,笨拙地、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了朝幽叶同样冰冷的脖颈上。
“喏,给你的!我…我跟我外婆学的,织了好久的!虽然丑了点,但可暖和了!不许嫌弃!”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紧张和强装的理直气壮,眼神却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揉碎的星辰,里面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笨拙的关切和欢喜。
那围巾上,还残留着少年身上干净的、阳光晒过般的皂角气息。
他看着他戴上围巾,看着那深红色衬得他苍白的脸似乎也有了一丝暖意,然后,满足地、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干净,温暖,像冬日里唯一不冻的阳光。
那一刻,没有任何程序分析,没有任何逻辑推导。那一刻,朝幽叶——这个冰冷的、无心的神明——只是“感觉”到,脖颈上传来的,是属于另一个生命的、真实的、鲜活的温度。
一种陌生的暖流,顺着那粗糙的毛线,悄然渗入了冰冷的躯体深处。
这个画面,这个感觉,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凡尘的温度和那个少年纯粹的笑脸,狠狠烫穿了神座冰冷的基座,烫穿了程序严密的逻辑链条!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朝幽叶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神明的怒喝,而是凡躯承受巨大撕裂时发出的、充满血肉气息的哀鸣!
他高高举起的、凝聚着毁灭之力的右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指尖凝聚的、足以湮灭空间的恐怖能量,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瞬间溃散!
狂暴的能量乱流失控地反噬回来,狠狠撞在他的胸口!
“噗——!”
一大口鲜红的、温热的液体,猛地从朝幽叶口中喷涌而出!如同凄厉的血色泼墨,在漫天洁白的飞雪中,绽开一朵刺目到惊心动魄的猩红之花!
鲜血溅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也溅落了几滴在他自己黑色大衣的前襟上,如同绝望的烙印。
神座冰冷的幻影在他身后剧烈地摇晃、闪烁,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最终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冰冷的、闪着幽蓝光芒的碎片,消散在风雪之中。
剧痛!
前所未有的剧痛!
不仅仅是能量反噬带来的物理冲击。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仿佛维持他存在的冰冷神核。
被那凡尘的、带着温度的回忆画面,被那口喷涌而出的、属于凡人的热血,狠狠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
他踉跄着,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单膝重重地砸进了冰冷的积雪里!膝盖深陷,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
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撑在雪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开一个又一个深红色的小坑。
视野一片血红模糊,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神座破碎的残片在意识中尖啸,程序错误的警报疯狂闪烁,冰冷的逻辑链条寸寸断裂。
而那道凡尘的暖流,带着木欣荣傻乎乎的笑容和围巾的温度,正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冰冷的神核裂缝中疯狂蔓延、燃烧!
木欣荣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那死寂的平静、认命的漠然,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惊愕的裂痕!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朝幽叶喷出的鲜血,看着他痛苦地跪倒在雪地里,看着他身后那象征绝对力量与冰冷规则的神座虚影轰然崩碎。
这…这怎么可能?!
抹杀程序的反噬?不!不对!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足以轻易抹杀他无数次的力量!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力量会失控?为什么他会吐血?为什么神座会崩溃?
无数个轮回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朝幽叶,神明永远是完美的,冰冷的,精准的,无情地执行着抹杀指令。
他不会痛苦,不会流血,更不会被自己的力量反噬。
眼前这个跪在雪地里,嘴角染血,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颤抖的身影……是谁?
“你……” 木欣荣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猛地顿住,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想唾弃的警惕。
这一定是陷阱!是神明新的、更残忍的把戏!
就在这时,跪在雪地里的朝幽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雪花落在他沾染了血迹的额发和睫毛上,融化的雪水混合着冷汗和血渍,沿着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
那双向来冰冷、深邃、如同宇宙星云般的紫罗兰色眼瞳,此刻却像是被打碎的琉璃,里面翻涌着木欣荣从未见过的、也无法理解的风暴。
那里面有神座崩碎带来的绝对混乱与痛苦,有程序核心被撕裂后逻辑链条疯狂报警的错乱蓝光,有冰冷神性被强行撕裂时发出的无声尖啸。
但更多的……是一种木欣荣以为永远不会在神明眼中看到的东西——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剧烈的、无法言喻的…痛楚。
不是物理的伤痛。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是某种赖以存在的根基被彻底动摇,是冰冷的永恒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那种灭顶般的、属于“存在”本身的剧痛。
朝幽叶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满脸惊疑不定的木欣荣。他的嘴唇翕动着,鲜血还在不断从齿缝间渗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破碎的嗬嗬声。
他试图说话,试图解释,试图抓住那几乎要将他彻底撕碎的感觉。
“我……”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是……”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更多的鲜血涌出。
木欣荣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理智在疯狂叫嚣:这是陷阱!快走!不要相信!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那双破碎紫瞳中流露出的、非人的痛苦,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那痛苦太真实了!真实到超越了任何程序可以模拟的范畴。
朝幽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得他肺腑剧痛。他不再试图用语言表达那根本无法表达的混乱。
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和冰冷雪水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抓向了自己脖颈上那条早已被遗忘的、深红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旧围巾!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嘶啦——!”
粗糙的毛线在巨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根线头被生生扯断。
围巾被他粗暴地扯开、拽下!露出了下方苍白脆弱的脖颈。
木欣荣的瞳孔骤然放大!
只见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残留着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伤口边缘红肿,微微外翻,像是被什么锋利的锐器狠狠划过,又或者……是被狂暴的能量撕裂的痕迹。
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凝固在伤口周围,像一条丑陋的、盘踞在苍白底色上的暗红色蜈蚣!
这道伤口……木欣荣猛地想起来了!
就在梧桐道记忆冲击事件之后不久,他曾经在路上远远看到过朝幽叶一次。
当时朝幽叶脸色异常苍白,脖颈上似乎缠着纱布,校服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他以为只是普通的意外。但现在看来……
是那次神座记忆冲击时,被失控的力量反噬造成的?!还是……更早之前?
“看……” 朝幽叶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指着自己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紫瞳死死锁住木欣荣震惊的双眼,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岩浆喷涌而出。
“我……会痛……” 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再次剧烈地晃了一下,撑在雪地上的手深深陷入冰冷的积雪中,指节用力到泛白。
“……” 木欣荣彻底失语了。所有的猜疑,所有的恨意,所有冰冷的防御,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和那道狰狞的伤口,砸得粉碎。
神明……会痛?
这颠覆性的认知如同宇宙大爆炸,在木欣荣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无数个轮回的冰冷记忆碎片,那些被背叛、被欺骗、被抹杀的绝望画面,与眼前这个跪在雪地里、嘴角染血、指着自己伤口说“我会痛”的脆弱身影,疯狂地交织、碰撞、撕裂着他固有的认知!
朝幽叶看着他眼中的震惊、动摇和彻底的茫然,一股更猛烈、更陌生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残存的神性堤坝。
那不是程序指令,不是逻辑分析,不是冰冷的观测报告!
那是这具人类躯体在承受了超越极限的痛苦后,在灵魂被彻底撕裂后,在冰冷的神核被凡尘的温度烫穿后,本能爆发出的、最原始、最汹涌的——委屈!
一种被误解、被憎恨、被钉在耻辱柱上却无法辩解的、属于“人”的巨大委屈!
“我……” 他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更多的鲜血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铁锈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紫罗兰色的眼瞳中,那翻腾的痛苦风暴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水光,如同凝结的冰晶,在破碎的琉璃深处,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汇聚。
“……没有……骗你……”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微弱,却像垂死的天鹅最后的哀鸣,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就在“你”字落下的瞬间——
一滴晶莹的、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那冰冷紫瞳的束缚,挣脱了神明亘古的桎梏,顺着朝幽叶沾染了血污和雪水的脸颊,悄然滑落。
它滚过苍白的皮肤,滚过干涸的血迹,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轨迹,最终,滴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那滴滚烫的液体,精准地落在了他撑在雪地上的、那只布满擦伤旧痕的手背上。
雪,是冰冷的死寂。
血,是凝固的暗红。
唯有这滴泪,是滚烫的,透明的,带着凡尘血肉的温度,带着灵魂被撕裂后最真实的痛楚与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