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温声讲解：“殿下，写字如习静，心正则笔正。此体讲究平正匀称，锋芒内敛。”
芮芙点头，抓过特制的小号兔毫笔，蘸足了墨。她本想随意涂画，应付了事。
但当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像是有人从背后将她抱住，像是做过无数次，习惯已经刻进灵魂，换了世界，换了身体，依旧无法磨灭。
手腕下沉，笔锋稳健，藏锋起笔，转折提按间法度严谨，竟如同描摹拓印般，分毫不差地将晏凌的“安”字复刻下来。
刹那间，书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炉火轻微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晏凌看着宣纸上那与自己的字迹宛如同出一源、却又透着未经修饰的稚嫩神韵的“安”字，瞳孔骤然一缩！
那熟悉的笔势间架、筋骨气度……竟与自己像了九成。
甚至隐隐透着他如今功力凝练后的神采，若非幼儿腕力稍弱，几乎就是拓印般的如出一辙。
若非亲眼看着她一笔一画完成，他绝对会怀疑这是自己写出来的。
震惊、疑惑、探究、一丝隐秘的兴奋——无数复杂情绪蕴藏在晏凌深邃的眼底，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般翻涌。
是巧合？是模仿天赋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是……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表情，甚至声音都平稳如初，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
“殿下的字……写得很好，很有灵气。看来殿下在运笔上颇有静心潜质。”
芮芙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也惊觉两人字迹过于相似，宛如同出一人。
而且如此风骨神韵，也不该是一个刚刚学写字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芮芙偷偷观察晏凌的神色，心里难免紧张，可千万别觉得她是什么扮猪吃老虎的幕后boSS啊，她真的只想度个假而已！
晏凌被芮芙偷感十足的小表情逗乐，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声夸奖道：“初学者都是从模仿临摹开始的，等殿下写多了，自然会有自己的风格。”
“殿下可先从临摹开始，等有了一些基础，再尝试寻找自己的风格。”
芮芙心里松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好看的字千篇一律，丑的字洋相百出？心里那种两人字迹竟然一样的怪异感也消失了很多。
“殿下再写五张大字好不好？”晏凌不动声色收起那张写了“安”字的纸，铺上一张空白宣纸，用镇纸抚平。
芮芙把笔一丢，抱起雪团理直气壮道：“不要，写累了，不要写了。”
今天不能再露马脚了，怎么写幼儿字体，芮芙还要研究一下。
不说故意鬼画符，至少不能让人看出是练过多年的。
一人一猫在榻上玩闹起来。
这副孩子气的任性做派，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表扬后反而因为觉得累而撒娇耍赖的小孩形象。
算了，小狸奴能够乖乖学写字已经很乖很聪明了。
晏凌想。
此后的日子里，晏凌对芮芙的要求依旧宽容，心底的观察却细致了许多。芮芙果然恢复了“常态”：
每日巳时才起，用完早膳，差不多巳时二刻才开始上课。
上课一个时辰，便到了午膳时分，随机去长春宫、乾元殿、玉璟宫蹭饭，之后在那里小睡半个时辰。
然后开始上课，到了丑时末便下课，然后不是去骑射就是玩蹴鞠，或者千鲤池折腾锦鲤。
钓不上来还要哭，帮她钓上来了还不愿意。
再不然就是要出宫去玩儿
课后作业是没有的，五殿下宁愿去给自己的小马逐月修蹄子，也不愿多写一个字。
交上来的“作业”，虽不至于是鬼画符，却有着刻意的敷衍，努力让笔迹看起来稚嫩，以至于笔迹里他的影子也淡去很多。
晏凌看在眼里，那份源自笔迹的惊奇感却让他对小皇女的关注，在不知不觉中早从棋子的打磨掺杂了更多——
属于师长的探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塑造”的隐秘期待。
他特意寻来自己少年时练字的旧帖，美其名曰为小殿下寻个“好样子”，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同化”她的笔法。
教导也更用心，甚至会在她抓笔时，自然地覆上她的小手，轻缓地带着她感受点画的力道。
于是，别人看去只觉得五殿下的字依旧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
但在晏凌这位熟悉自己笔迹如同熟悉掌纹的“原作者”眼中，芮芙那些刻意丑化的字，骨架里却分明流动着属于他的习惯和神韵。
这份“扭曲的成果”，非但没有让他失望，反而在他心底生出一种奇特的掌控感与成就感，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雕琢、承载着他独特印记的璞玉。
教导芮芙还给晏凌带来了一个很不错的福利——成为长春宫和玉璟宫的常客。
君后曾照看过晏凌，姜贵君出身将门，先梁国公还在时，与晏家一南一北，守护大周边境。对孤苦无依的晏凌更多两分怜惜和亲近。
宫里两个最有权势的贵人多少都与晏凌有情分，而这本该逐渐冷淡的情分又借着“五殿下老师”的身份热络起来。
芮芙蹭饭时总会捎带上晏凌，老师和家长在一起，自然会说起的功课（通常晏凌会自然丝滑地美化一番）。
芮芙当然是亲近这个给她带甜甜点心、学识渊博，上课风趣，还会在母父面前替她打掩护，且十分养眼的老师。
当时选老师的理由，可是芮芙的真心话，半点不掺假的。
于是，宫中长长出现这样的画面：华美的宫殿被烛火渡上暖意，晏凌牵着芮芙走进去，总有一桌丰盛的餐食等着他们。
芮芙常常闻到香味儿就欢呼一声，快跑过去，坐上她的专属位置——在她的长辈和老师之间，椅子上的垫子随着她的长高不断撤走，而她吃饭的碗盘永远会被身边的老师和长辈堆得满满当当。
“芙儿，慢些，没人和你抢。”爹爹总这样说，嘴角却有掩不住的笑，眼中全是关爱与纵容，似乎看着她用膳香甜，就已经足够让人喜悦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