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会在这个时候递来一碗温度刚好，撇干净浮油的汤，芮芙多数时候会就着他的手喝下去，这时候，晏凌会不自觉地唇角微扬，眼中侵染暖意。
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的，所以晏凌从不知道，他看芮芙的眼神有多温柔，不知道他习惯性的标准笑容会在看见芮芙时不那么标准，却真了几分。
“夫子，吃鹿肉。”芮芙把盘子推过去，盘中是分了一半的一块块炙烤刚好的鹿里脊，抹上了蜂蜜，色泽格外诱人。
他们二人都好这口，芮芙喜食鹿肉，最好的当然会留下给她，而芮芙每次都会慷慨地分给晏凌。
经过几年相处，芮芙已经拿这个老师当自己人了，芮芙也想明白了，要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完全全没有恶意是不现实的，话说论迹不论心，通过实在的相处，芮芙已经确认晏凌是和爹爹一样为她好的人。
芮芙也有猜测，晏凌那一丝恶意或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嫉妒——皇帝待他如弟如子，可他并非是真的皇帝的儿子或弟弟，一个“如”字，有时是非常伤人的。
再想深一层，梁国公和长女已经战死，晏凌的身份就如同正常古代世界里的孤女，武将功高震主，皇位上的人寝食难安，这种事情无论哪个性别的人当皇帝，解决起来都很难。
但梁国公和长女一死，皇帝收拢兵权轻而易举，还给皇帝留下了晏凌这么个表现皇恩浩荡的活招牌。
晏凌虽然承袭梁国公爵位，光是领着食邑而已，他一男子，不可能回北境上阵领兵，他未来的孩子都不姓晏了，连这笔食邑都省了。
只要晏凌在宫中一日，天下人就都会记得，皇室是如何善待功臣，重情重义。
芮芙想通了这一层，便再也没有打开过系统的善恶鉴定功能，她做人从来是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还回去。
因此，芮芙完全不知道晏凌是怎么变成粉得发黑的。
“你表姐也爱吃鹿肉呢，真是一家人。”姜贵君慈爱又无奈地笑着，拿出帕子为芮芙擦拭嘴角的油渍。
“骠骑将军要回洛阳述职了吧？”晏凌用小刀把肉块分成好入口的大小，放入芮芙盘中，自然地接起话头。
“是呀，”姜贵君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在洛阳待一段时间也好。”
骠骑将军是姜贵君母亲的女儿，今次是受了剑伤，回来养病的，手里的军务自然是移交出去了。
“骠骑将军武力深厚，当年还得过元极大会魁首，自然不会有事。”晏凌安慰道。
姜贵君笑了笑，摸着芮芙的头，“芙芙也要好好习武才是，以后也能保护好自己。”
“五殿下心性质朴，纯澈如水晶，虽无甚争强好胜之心，然天资灵巧，以九岁稚龄突破到凝气二重，已经是天资斐然了。”
晏凌自己都未发现，说起芮芙时，他的话会多一些，而且总是夸她的话。
说话间，晏凌目光扫过还在努力啃排骨的小家伙，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在那双深邃的瑞凤眼中漾开。
芮芙把装肉的盘子往晏凌面前推，眼神示意他：别加班了，快吃。
姜贵君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希冀，“芙儿能平安康健，日后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王，一生安稳，我们也就知足了。”
这是姜贵君的真实想法，他扒着芮芙不放，并不是像外人说的有什么更大的志向，而是真的深宫寂寞，男子武道无望，他又不爱那些舞文弄墨的事情，才想有个孩子陪在身边。
而他对孩子的期待也是朴素的平安喜乐而已。
而恰好，长春宫那边也这么想，国家大事有她两个姐姐，最小的孩子，当然只希望她承欢膝下就好。
晏凌微微垂首，掩下眸底深处的波澜：“殿下放心。”这四个字，他说得笃定。
是的，一个无权欲、无威胁的富贵闲王，是他为她规划好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理想也最符合他潜在利益的位置。
这份“安稳”，正握在他的谋划之中。只是想到芮芙那懵懂纯净的眼眸，心头某处似乎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再温暖的烛火，照亮的范围也有限，离开那个范围，就又要回到令人不敢松懈分毫的黑暗之中。
深夜，安宁殿的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晏凌俊美却如覆寒霜的侧脸。他手中展开的是一封宫外递进来的密信，来源是早已覆灭的金帐汗国余孽。
知道自己身份不干净，还敢往宫里递信息，而且并不是什么他非知道不可的信息，北边的商队误食了一种致幻的草药，一趟货丢了而已。
晏凌每看一次都要笑一下，实在是被蠢笑了。
不幸的是，晏凌自己就是这些余孽的主公。
晏凌八岁时知道自己是什么金帐汗国唯一的小皇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疯了吗？好好的功臣遗孤、御前红人不当，大周三千户食邑的国公爵位不要，去当一个国都没了的什么皇子？
他看起来是发了癔症是吗？
冒名顶替也就罢了，若是把真晏凌一刀杀了，也算是死无对证，可偏偏他们把那孩子养了起来，说什么要让仇人的孩子为大汗国效犬马之力。
晏凌这时候就看透了这些人的愚蠢。
不，一开始晏凌并不觉得这些人愚蠢，反而觉得他们手段高明——手里握着真的晏凌，就是握住了他的死穴，不怕他不为他们办事。
但几番试探之后，他确认这些人是真的把“晏凌”当成泄愤的工具，将其当做死士奴仆训练，而不是为了掌控他。
他甚至很轻松地就把真的“晏凌”掌控在手里。
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应该第一时间杀掉“晏凌”永绝后患，但他下不了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杀掉“晏凌”，但他不能。
而且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金帐汗国的人，作为大周子民，他怎么可能对“晏凌”下手？
他留下了这个致命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