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云镇的夜是污浊粘稠的墨,带着病气的潮湿与河水的腥咸。竹檐下的油灯昏黄摇曳,在韩回那张被布巾和昏影遮去大半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沟壑。断臂空袖在行走时垂坠着,牵扯着那份沉甸甸的、刻意收敛的疲惫。他端着那只早已冰冷的药碗,转身放到墙角一张缺了腿的瘸脚方桌上。
堂屋内,血腥和蛇毒特有的腥臭凝滞不散。疤脸刘躺在竹塌上,身躯因剧痛间歇抽搐,额上冷汗和嘴角的白沫混杂流下,浸湿了粗粝的枕席。他腕上那两个三角形的毒牙孔洞,边缘皮肤已从可怖的青紫转为一种焦黑的死寂色。旁边,赵老三搓着手,眼巴巴看着韩回,喉咙里发干:“韩……韩叔……刘、刘头儿他……”
韩回(刘子云)没应声。半垂的眼睑下,那对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榻上垂死之人狰狞的痛苦。空气里除了血腥和药味,还有一股极淡的、仿佛陈年锈铁被火焰烘烤的焦灼气息——那是毒素在侵蚀气脉血肉,更深处……有微弱的灵力波动?不是蛇毒本身,倒像是……引子?他俯身,被粗布包裹的左手(唯一显露在外的)动作快如闪电,沾了水的湿布擦过毒牙孔洞边缘一点粘稠污迹。指尖传来一丝被灼烧的微弱刺痛感,随即被他自身沉寂的污渊本源无声吞噬。
“水银一钱,硫磺三钱,配赤水河泥调匀。”他声音沙哑地报出几种基础却足以中和部分热毒的药材,是对一旁心惊胆战的韩老倌说的。韩老倌“啊”了一声,如蒙大赦,慌忙往气味更难闻的杂物间钻去翻找。赵老三也急忙跟着帮忙,小屋里只剩下他和榻上垂死挣扎的“刘头儿”。
昏暗光影中,疤脸刘涣散的眼珠子在剧痛和回光返照中转动着,猛地对上了韩回看下来的眼神。
那眼神……
深。
冷。
像冬天赤水河底下埋了千年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
疤脸刘猛地打了个寒颤,连体内火烧火燎的剧毒都仿佛被这眼神刺了一下。一个荒谬的、临死前的念头突兀地钻进脑海:这人……这人不像郎中……倒像……像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
韩回却在看他腰带上那枚小小的、系在土黄劲装侧边的暗色木牌。牌面被血污和灰尘遮去不少,隐约能辨出一个狰狞狼头的轮廓。血狼帮。疤脸刘是个小头目,不值一提。但这令牌……这材质……这上面若有若无的一道陈旧刮痕……一种被碾碎的微小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血光、哭喊、一支折断的木柄矛头狠狠砸在某个类似东西上……
他缓缓直起腰,眼神没有丝毫变化。赵老三端着调好的药糊跑回来。韩回拿起角落一根烧得半黑、针尖还沾着上次病人留下的暗色血污的半尺长缝衣针。“按住他肩膀。”声音不高,却让赵老三和刚捧着材料出来的韩老倌同时一抖。
左手捻针,动作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针尖没有消毒,就那么直接刺入肿胀发黑的手臂血脉鼓胀处。嗤!一股黑红色的毒血混着令人作呕的腥气飙射而出。韩回头微微一侧,毒液擦着他遮面的破布边缘甩在地上,发出滋滋的烧灼声。
疤脸刘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嚎,浑身抽搐着差点挣脱赵老三按着的手。韩回左手快得出现残影,沿着臂膀几处穴窍疾刺放血!同时沾满灰黑药糊的布条被他粗暴地压在伤口上。动作没有任何“医术”的精巧与悲悯,只有精准、简洁、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效率。仿佛他不是在救人,而是处理一头需要立刻放血避免腐肉的野兽。每一针落下,都精准地刺激着被蛇毒引动的、藏匿于伤者血脉深处的微弱灵力波动,如同拨弄一颗隐形的丝弦。
赵老三看得心惊肉跳,额头全是汗。韩老倌腿都软了,拿着块脏兮兮的布徒劳地想上前擦血污,又不敢。
毒素混合着灵力在疤脸刘体内激烈冲突,人已经晕死过去,只有身体还在本能的抽搐。韩回手上停了。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滩颜色深得发紫、还在微微散发焦臭气息的毒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左手拇指侧边——刚才在按压放血时,沾染了一点飞溅的墨紫色血污。
一点极轻微、寻常人难以察觉的麻痒感。
顺着指尖微不可察的细小创口蔓延进去。
下一秒,就被那盘踞在左臂深处、仿佛彻底陷入沉寂般的玄冥魔涡吞没,连一丝多余的涟漪都没泛起。魔涡深处,那污莲魔种莲子虚影,甚至懒洋洋地搏动了一下。
“抬出去。”韩回收起针,在油腻的布片上随意擦了擦针尖残留的污迹。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
…………
夜更深了。
赤水河腥臭的水汽渗过竹篾泥墙。简陋的竹榻吱呀作响。韩回侧卧着,面朝着墙壁。粗布覆面,只余下瘦削却线条凌厉的脊背轮廓。门外依稀传来醉汉的胡话和隐约的病者呻吟,混杂着镇上远处大户人家偶尔传来的模糊丝竹之声。
他并没有睡。
精神沉于体内那片冰冷的“内景”。胸口深处,玄冥魔涡如同一口深邃的古井,无声旋转,将外界驳杂之气、体内残存的魔性精粹,都化为一种纯粹的、维持这具躯壳“正常”运转的死寂“燃料”。断臂处被强行以魔性法则封住,无痛无痒,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无感。全身绝大部分能量皆凝于此涡,维持着表皮那一层血肉薄皮与凡人无异的状态。唯独那截左臂,自肩头至指尖,魔骨深潜。指尖上那一点残余的墨紫色蛇毒痕迹,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墨汁,早已被彻底同化。
他在听。
不止是镇上的喧嚣。
而是更深、更广的杂音——污秽之气在街道腐泥里蠕动,病气在隔壁院落老者胸腔内翻腾,远处几家灯火通明的赌坊妓馆逸散出的浮夸欲念……还有一丝极淡、却如同冰丝般坚韧、混杂着独特红莲业火气息的神识波纹……正如同盘旋在死水上的秃鹫,悄然笼罩在血云镇上空,缓缓扫视。
红裳。
她的神识并非直接窥探这低矮竹屋。如此污浊驳杂之地,她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以神识探入。她的目标,更像是寻找某种波动源——那被她视为“饵食”的、引爆渊口变故的“惊喜”。又或者……是在等待另一枚“棋子”的异动?
她在等“饵食”被触动?还是“棋子”忍不住觅食?
就在这时!
镇东头靠近赤水河码头方向,血狼帮占据的那片最大的、由黑石垒砌而成的院坝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却刺穿黑暗的锐鸣!如同强弓撕裂布帛!紧接着,一股极其暴戾、混杂着浓烈血腥煞气的修士灵力波动骤然爆发!又如同被人生生掐灭,瞬间转化为一种痛苦到极致的、充满非人嘶鸣的混乱气息!
整个血云镇的夜空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一下!
那始终盘旋在镇子上空、属于红裳的神识波纹猛地一顿!随即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瞬间变得锋锐而炽热!直射源头!
几乎同时!
一直盘坐屏风后调息、对前院动静恍若未觉的韩回,左手那根沾过血污、被他搁在方桌边缘的缝衣针,无声无息地滚落在泥土地面。
针尖指向,不偏不倚,正是镇东头!
韩回保持着面壁而卧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只是翻身时无意碰落。
只是他覆面粗布下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冷冽如刀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