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白虎岭染血的尘埃与师父冰冷的驱逐,孙悟空踏着筋斗云,却如同行尸走肉。云头歪斜沉重,速度不及平日十一。火眼金睛黯淡无光,映不出眼前景物,只反复闪过素娥消散的魂火与玄奘决绝的面容。心似铅坠,无处可去,唯余一片悲凉的茫然。
下意识的牵引,亦或是血脉深处的呼唤,云头渐次东倾。当脚下云雾散开,那片铭刻着无数欢乐与荣耀、亦承载着五百年血火沧桑的山脉轮廓,在暮霭沉沉中浮现眼前——花果山!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孙悟空心头剧震!
山峦依旧巍峨,却失了往昔钟灵毓秀之气。触目所及,尽是战火肆虐的痕迹!
* 焦土与枯木: 大片昔日灼灼其华的桃林,只剩下焦黑扭曲的枯干,如同指向苍穹的绝望枯爪。不少山头光秃秃的,裸露着被法术烈焰焚烧过的漆黑岩层。
* 污浊与荒凉: 水帘洞前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轰鸣依旧,但水色浑浊,挟裹着枯枝败叶与可疑的暗红污痕。瀑布砸入的深潭,不复当年清澈碧蓝,水色暗沉,漂浮着朽木和鸟兽尸体,散发腥腐之气。
* 死寂无声: 没有猿啼鸟鸣,没有群猴嬉闹,唯余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仿佛一座巨大的坟茔,埋葬了所有生机。
筋斗云落在水帘洞外的平台上。石台龟裂,布满苔藓与鸟粪。“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的石碑斜插在乱石堆中,字迹斑驳,几被藤蔓掩埋。
就在这时!
洞旁的乱石阴影中,云雾轻涌,并未搅动四周灵气。两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显现,正是刘子云与白璃。刘子云依旧一袭素白长衫,纤尘不染,面容平静如万载寒潭。白璃则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一步,妖异的竖瞳扫过眼前的破败,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孙悟空对二人的突然出现竟未感意外,亦无暇深究。此刻他心神俱伤,眼中只有这满目疮痍的故土。他踉跄走向洞口,推开那扇早已腐朽破烂的木门。
洞内景象更是令人心碎!
* 残破凋零: 昔日气派非凡的洞府殿堂,如今石桌倾覆,石椅断裂,巨大的石盆酒缸只剩碎片。洞顶石乳断裂垂下,蛛网密布。残存的火燎烟熏痕迹无声诉说着那场灭顶之灾。
* 垂暮的残兵: 洞内深处,一撮微弱的篝火旁,蜷缩着七八只垂垂老矣、遍体伤痕的老猴。毛发稀疏焦黄,眼神浑浊呆滞。有的断臂,有的跛足,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布满了天火烧燎、兵器劈砍的旧疤。它们彼此依偎着取暖,如同风中残烛,微弱的光映照出它们的凄凉。
* 不见故友: 崩将军、芭将军、马元帅、流元帅……那些曾意气风发的左膀右臂,一个不见!洞内死寂的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
“大……王?” 一声极度虚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从篝火旁响起。一只瞎了一只眼、浑身焦黑毛发几乎掉光的老猿猴,挣扎着抬起身子,浑浊的独眼努力辨认着洞口逆光的身影。
当看清孙悟空那雷公脸、金睛、虎皮裙的轮廓时,老猿猴浑浊的独眼猛地瞪大,随即被巨大的狂喜与无尽的委屈淹没!
“大王!大王——!!” 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连滚带爬地向孙悟空扑来!其他老猴也终于认出来者,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号声,连滚带爬地涌上,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孙悟空的腿脚,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大王!您可回来了!呜呜呜……”
“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了!我们等得好苦啊!”
“死了!都死了!崩将军、芭将军他们……都被那天杀的二郎神……哇啊啊啊——!”
老猿猴哭喊着诉说这五百年的血泪:齐天大圣被压五行山,二郎神率天兵天将血洗花果山!烈火焚山三日不熄!精壮儿郎尽数被屠戮!侥幸未死的,也被抓上天庭或流放四方!剩下的老弱病残,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这些年更是饱受附近山精野怪欺凌,日日食不果腹,苟延残喘于这残破的水帘洞中!
“二郎神……天兵天将……好好好!” 孙悟空听着老猿的哭诉,看着眼前这群劫后余生、形销骨立的老臣残兵,再回想花果山昔日的无边盛景,一股滔天的悲痛混合着焚天灭地的怒火,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猛地攥紧金箍棒,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眼中那本已黯淡的金焰,瞬间燃成焚天之火!一股沉寂已久的、属于齐天大圣的桀骜与凶狂气势,如同苏醒的太古巨兽,猛地从他体内升腾而起!
“啊呀呀呀——!” 他仰天发出震裂山河的怒吼!吼声中蕴含着无尽的悲痛与冲天煞气!震得整个水帘洞瑟瑟发抖,瀑布逆流!“此仇不报!俺老孙誓不罢休!”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群老弱猴兵吼道:“哭什么哭!都给俺老孙站起来!昔日的威风呢?!既然俺老孙回来了,这花果山的旗,就绝不能再倒!” 一股磅礴的妖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虽不复全盛,却瞬间驱散了洞内绝望的气息,点燃了那早已熄灭的野性与希望!
“从今日起!重建花果山!召集旧部!扫荡四方!凡是欺辱过我花果山的,管他是妖是仙!俺老孙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孙悟空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洞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复仇的决心!
“重建花果山!”
“大王万岁!”
老猴们眼中熄灭已久的光芒被重新点燃!纷纷挣扎爬起,发出压抑了五百年的、虽微弱却决绝的呐喊!
刘子云与白璃静静立于洞门阴影处,如同两尊缄默的雕塑。
刘子云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这悲喜交织的一幕。孙悟空那在背叛与杀戮中淬炼出的痛苦、被点燃的复仇之火、以及此刻为了残余旧部重燃的斗志,清晰地映照在他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眸中。
白璃则微微垂首,她能感受到那金猴妖躯内翻腾的如岩浆般的暴戾与悲怆。同为生灵,那份痛苦让她感同身受,颈间的血痕也因这悲壮的氛围而微微发热。
待猴群稍平复激动,情绪逐渐化为重建家园的忙碌。孙悟空才转向洞口的刘子云与白璃,火眼金睛中除了暴戾,也掠过一丝审视与探询。
“你二位……” 孙悟空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疲惫,却已恢复了几分沉稳,“先前无声而至,是友是敌?” 金箍棒虽未举起,却已握紧。
刘子云踏前一步,衣衫在洞内微弱的火光下如流水般拂动。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穿透洞内的喧嚣:“既非为敌,亦非全友。观君行藏,非囚于当世樊笼之辈。花果山劫波未尽,君欲重振旗鼓,此路维艰,需同道否?”
这番话意蕴深远,既点明自身超然,又指出孙悟空面临的困境,更抛出是否“同道”之问。
孙悟空闻言,火眼金睛猛地一缩!对方寥寥数语,竟似对他之遭遇与心志洞察入微!更可怕的是,对方身上那种仿佛与天地同在、却又疏离于世的淡漠气息,让他这双能看破虚妄的神眼也感到莫测高深!与寻常仙佛妖类截然不同!
此人绝非等闲!
孙悟空盯着刘子云看了片刻,脑中闪过白虎岭的悲绝、花果山的凋零,再想到前路艰辛。一股豪气也夹杂着对强大力量的莫名信任,自心底涌起!
他大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与决断:“好好好!虽不知你根脚,但你此言对俺老孙胃口!俺老孙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杀伐决断皆为本心!今日看你顺眼,此地亦是俺老孙根基所在!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便效仿当年俺与牛魔王他们,在此结为兄弟如何?!共历此劫,管它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
“善。”刘子云没有任何犹豫,轻轻颔首。一个简单的字,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契约般的重量。
当下便有老猴搬来一方尚算平整的巨石作案。洞外有老猿采来异果,洞内有伤猴挣扎寻出几个半裂的粗陶碗。无酒?便以水帘洞瀑布源头的冰泉清水代之!无香?便折下洞中坚韧尚存的灵藤代替!
孙悟空与刘子云相对立于石案前。
孙悟空割破指尖,一滴蕴含磅礴妖力的金红色血珠落入粗陶碗中,在清水中晕开炽热纹路。刘子云并未动作,只是伸出如玉指尖在碗口上方轻轻一点——一滴纯粹、透明、却散发着难以言喻锋锐与冰冷气息的“液体”似水非水,似剑元所凝。无声滴落,融入血水,瞬间使碗中之水变得清澈又隐含凛冽之意,异象纷呈。
二人同时擎碗,面对残破的水帘洞天与奔流的浑浊瀑布。
孙悟空声音铿锵,如同金箍棒砸地:“天地为证!俺齐天大圣孙悟空!今日愿与刘子云结为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共历劫波!他日若有背弃,犹如此山!” 他指向远处一座狰狞的焦黑山峰,眼中决绝。
刘子云目光扫过天地,声音平淡却如法则低吟:“同道不同命,结缘不结因。异日若有相悖,剑断如契。”
两人同时饮尽碗中之水!
清冽冰冷的泉水混合着妖血与那奇异的“剑元”,入口瞬间,孙悟空只觉一股清流涤荡神魂,隐隐驱散了些许白虎岭带来的怨戾,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更高层次存在注视的奇异感觉烙印心头。而刘子云,眼中那万古冰原般的平静,似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简单,甚至潦草,却蕴含非凡意义的结盟仪式,在此劫后余生的妖窟中完成。
“兄弟!” 孙悟空放下陶碗,重重拍了拍刘子云的肩膀,一股同仇敌忾的豪气涌上胸膛,尽管眼神深处那抹悲痛依旧深沉。
刘子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白璃在其身后,对着孙悟空微微欠身。
水帘洞外,残阳彻底坠入西山,唯余瀑布轰鸣,如同为这特殊的结义奏响的鼓点。洞内篝火噼啪,映照着残余猴兵眼中重燃的些许希望,也映照着新任“兄弟”二人各异的心思——一人是烈焰焚天,一人是深海潜渊。
复仇的号角在水帘洞中低沉地回响,而刘子云的加入,如同在花果山残破的棋盘上,悄然落下了一颗充满变数的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