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准备,在威远镖局大院吵嚷的马嘶、兵刃打磨的刺耳声响与压抑的低语中,显得格外仓促短暂。对刘子云而言,这三日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有温暖,更多的是冰冷与钝重的疲惫。
他换上了一身不甚合体的趟子手粗布衣裤,洗得发白,蹭着汗渍和尘土。每日的营生就是围着马厩打转:劈山一样劈开堆积如山的干硬草料,铡成短段;拎着沉重的水桶,一桶一桶地填满牲口们巨大的石槽,铁箍勒得手掌起了水泡,磨破,钻心地疼;打扫混杂着马粪、草屑和泥泞的地面,刺鼻的气味已熏得他嗅觉麻木。
吃饭是大锅的杂粮饭,能见底儿的咸菜,偶尔有几片薄得透明的肥肉。对他这饿了几近虚脱的人来说,头两顿简直是饕餮盛宴,他扒拉饭的速度让同桌的汉子们侧目。然而体力活如同无底洞,这点吃食刚填进胃里,便被更强烈的消耗感撕扯殆尽。饥饿像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只是变成了更深沉的钝痛,嵌在四肢百骸的酸痛里。
力气?刘子云尝试感受体内那日拔刀时一闪而过的、被总镖头雷震山误认为是“不赖”的力量。它沉得像深海里的礁石,任凭他如何在筋疲力尽后的黑甜梦里拼命召唤,也纹丝不动。现在的他,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像浸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走在路上,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他能清晰地听到心口血液如破风箱般撞击的声响。
那个被他一“壮举”从青石缝里拔出的凶兵——那柄厚背斩马刀,在简单修复了崩口后,并没有如他所想地归还原主,反而被总镖头雷震山指派给了他。
“刘子云!”雷震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这刀认了你拔它的劲儿!甭管你怎么拔的,它沾过咱兄弟的血!现在,它就归你了!背着!当镖旗杵着也好,路上壮胆也罢!它就是你的护身符!”他随手丢过来一个脏污的黑布刀囊。
刀囊沉重地砸在刘子云怀里,他一个踉跄才勉强接稳。刀囊是黑布缝的,上面浸着一片片洗不净的深褐色污渍,散发着铁腥混合着朽木的气息,仿佛凝固的痛苦和不甘。那把刀的刀柄同样粘腻,触手冰凉,沉得不可思议,远超过普通的刀剑。
当刘子云费力地将刀囊斜挎在背上,肩膀瞬间像要被压塌。刀身太长,顶端几乎碰到他的后脚跟,步履更是拖沓沉重,每走一步,刀鞘末端的铁箍就在地上磕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敲打在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上。这哪里是护身符,分明是一座移动的、带着血咒的墓碑!
镖队上下,没人对他这个“怪人”表示欢迎。他拔刀的一幕,带来的不是敬佩,更多是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避忌。年长的趟子手沉默地干着自己的活,仿佛他不存在。年轻的则投来好奇掺杂着幸灾乐祸的目光——等着看这个虚弱的怪人什么时候会垮掉。而最刺骨的寒意,来自那位名叫李红鱼的女镖师。
每次相遇,她的目光都像两枚淬了冰的银针,狠狠扎在刘子云身上。她的审视从不掩饰厌恶与深重的怀疑。一个来历不明、气息虚弱却能拔出凶兵,然后一脸茫然地混迹于趟子手之中的家伙?在她冷硬的江湖认知里,这只有两个可能:深藏不露、图谋极大的伪君子;或是被某种邪祟缠身、带来厄运的疯子。无论哪种,都该死远点。她能忍住一枪戳过去的冲动,已经是看在总镖头和眼下局面的份上了。
出发前的最后一晚,风起了,带着入骨的凉意,吹得院里树影幢幢,如同鬼魅。刘子云蜷缩在通铺大炕的最角落,身下的稻草坚硬硌人。粗麻被子薄得像纸,根本无法抵挡寒意。同屋的汉子们鼾声如雷,汗臭脚臭弥漫在空气里。他瞪大眼看着漆黑的屋顶房梁,耳朵里听着风的呜咽,还有后院马匹不安的踏蹄声。
饥饿和寒冷让思绪支离破碎。只有背上刀囊那实实在在的重量,不断提醒着他的处境。青州马道……那个名字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周围的人一提起它,声音就下意识压低,眼神变得躲闪。死亡的气息仿佛已经透过那染血的刀囊弥漫开来。
他闭上眼,一片混沌。没有记忆,没有过去,连为什么觉得这地方“怪”的念头都找不到根源。只有深不见底的疲乏、如影随形的饥饿,以及背上那把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将他的脊椎也压弯碾碎的“护身符”——破浪刀(这是雷震山为了讨个口彩硬给它安的名字)。一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明天……这把刀和我……会不会一起倒在青州马道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野草丛里,和刀身上那些永远也洗不净的老血痕混在一起?也好……至少……比饿死在街上要像样点?’
窗外,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声若有似无的、极轻极冷的叹息。
启程的清晨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蓝色雾霭中。空气又冷又湿,吸进肺里像吞了冰碴子。威远镖局沉重的朱漆大门洞开,车轮辚辚,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杂乱的碎裂声。十多辆满载的大车,用油毡布盖得严严实实,由彪悍的趟子手们推拉着前行。二十余骑精壮的镖师押在前后左右,刀出半鞘,弓弩上弦,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凝固的岩石,只有眼睛在浓雾里锐利地扫视着周遭每一丝动静。那面修补过的绣着“威”字的镖旗无力地垂在杆头,在湿冷的晨风里只微微颤动一下。
雷震山骑着一匹黑鬃马走在队伍最前,他那把巨大的开山斧就横担在马鞍前桥上,斧刃闪着幽光。他脊背挺直如标枪,络腮胡上凝结了细小的露珠,眼神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穿透迷雾,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如同怪兽脊背般蜿蜒起伏的青州山梁轮廓。
队伍沉默地移动,只有车轱辘的呻吟、马蹄的哒哒、铁器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趟子手们沉重压抑的喘息,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送葬序曲。
刘子云在队伍最后方,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在走。身上的粗布衣衫很快被露水和汗水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背上的破浪刀刀囊,此刻沉重得几乎要把他压趴进泥地里。每一次肩膀的耸动都牵扯着酸胀欲裂的肌肉。他大口喘着粗气,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迅速消散的雾。每踏出一步,都需要莫大的意志力将自己从那种沉向地心的诱惑里拔出来。
他抬起头,想透过浓雾看看天空,入眼只有一片灰白的混沌。这雾……这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为什么心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感?仿佛某个早已遗忘的噩梦被搅动了最底层的沉渣。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只留下更深的心悸。就在这时,一股更强烈的寒气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并非来自体外的湿冷,而是源自后背!
那沉重的破浪刀刀囊——刀身原本贴着后背的位置,突然间变得如同寒冰!刺骨的冷意穿透了粗布和刀囊,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阻碍地扎进了他的皮肉,瞬间蔓延至半边身体!刘子云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摸背上的刀。就在他动作的瞬间,冰冷的刺痛感又倏地消失了,快得像幻觉。但那残留的、如毒蛇撕咬般的冰冷余韵,仍在筋骨间隐隐作痛,清晰地提醒他刚才绝非错觉。
他惊魂未定,僵硬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回头望。
浓雾如流动的灰色巨墙,将走过的路无声地吞噬。来时的镇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片死寂的、被雾气扭曲了的荒野轮廓。那雾气翻滚着,仿佛有无数隐匿其中的东西正静静地注视这支走向未知终点的队伍。
一股寒流顺着背脊冲上头皮,刘子云的牙齿无法控制地轻轻磕碰起来。他不敢再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前面趟子手模糊的背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迈步,一步,一步……
破浪刀那瞬间的诡异寒凉,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一个来自画中幽魂的低语,轻轻在他耳边吹响:
迷途启程,此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