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观音禅院,师徒二人一马向西行来。渐行渐远,山势平缓,村落渐多。这日行至天色将晚,只见前方一座村庄隐于暮色,规模不小,屋舍俨然。
玄奘勒马道:“悟空,天色晚了,且去那庄上借宿一宵,明日再行。”
孙悟空应道:“师父说的是,那庄子颇大,想是好人家。”
师徒走近庄前,见庄门紧闭。孙悟空性子急,跳上前去,抡起拳头,“哐哐哐”敲着大门,高叫道:“开门!开门!”
少顷,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者探头出来,面容愁苦,鬓发如霜,正是高太公。见门外是一和尚、一毛脸雷公嘴的徒弟和一匹神骏白马,惊疑不定,问道:“两位长老有何贵干?”
玄奘忙下马合掌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造尊府借宿一宵,明早便行,万望行个方便。”
高太公见玄奘言语清雅,气度不俗,身后那徒弟虽是怪模怪样,倒也算恭敬,便叹了口气道:“既是远来高僧,请进,请进。”遂开门引路。
进得庄来,见庭堂冷清,仆从稀少,皆面带忧惧。玄奘心中诧异。高太公安排斋饭,席间唉声叹气。玄奘动问缘由。高太公这才泪如雨下,诉说道:
“长老有所不知。老汉姓高,名唤高澄。此处叫做高老庄,一庄人家都是同宗。老汉一生无儿,只生三个女儿,大的唤香兰,二的唤玉兰,三的唤翠兰。前两个从小配与本庄人家,只有小的要招个上门女婿,指望撑门抵户,养老送终。”
“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人氏,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老汉见他一表人才,又无牵无挂,就招了他。初入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禾稼,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渐渐有些变化了……”
高太公声音颤抖起来:“初来时,是条黑胖汉,后来就变作了……变作了大猪模样!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像个猪精!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幸喜他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产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被他吃净了!”
“弄得那翠兰不敢见人,老拙无法,只得将他锁在后院一所空房里,将门窗尽皆封堵。哪知他力气大,寻常门板铜锁都困不住!夜里常常弄风刮人,飞沙走石,吵闹得合庄不安!又恐他伤害小女性命,因此日夜忧心!也曾请得几个和尚道士来拿他,都不济事!长老啊,您是大唐圣僧,必有神通,救救我家吧!” 说罢,连连叩头。
玄奘闻言,也惊得脸都变了颜色。
一旁的孙悟空却听得抓耳挠腮,心中暗喜,叫道:“老施主,不用害怕!不瞒你说,俺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也不知拿过多少妖精!降这种夯货,易如反掌!你将你那女儿带出,俺替你除了这妖,何如?”
高太公见这毛脸和尚言语托大,虽心有疑虑,但见玄奘默许,又是救命稻草,只得千恩万谢道:“若救得小女,老汉自当重谢,便是拆了房子,变卖田产,也供养老爷们西去!”
孙悟空道:“休讲报酬!老孙不受金银,只要一顿饱饭足矣!快领俺去看看那小姐。”
高太公引孙悟空到了后院。只见一间精致的房屋,门窗皆用厚木板钉死,外面还缠绕了数十道粗大铁链铁锁!从缝隙中望去,隐隐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孙悟空使了个解锁法,那些铁链铁锁“哐当”自动解开掉落。他推开门进去,见高翠兰形容憔悴,倚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
孙悟空道:“女菩萨,休怕。我是东土大唐差来的圣僧徒弟,特来捉妖,救你出去。你且去前院见你父母,此处有我坐镇。”
高翠兰如蒙大赦,慌忙奔出。
孙悟空摇身一变,变作高翠兰的模样,一模一样,坐在房里。又将金箍棒变作一根针儿藏在耳内。只等那妖精上门。
三更时分,果然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迷地!风中隐隐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腥膻之味!
“娘子!好娘子!老猪来也——!” 一个瓮声瓮气、醉醺醺的声音伴着狂风撞破窗户,钻了进来!
只见一个:
长嘴大耳,钢鬃毛溜,卷唇露齿,蒲扇耳,铜铃眼!
身量一丈,腰阔十围!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
不是那猪刚鬣是谁?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就扑向床上的“高小姐”!
孙悟空见他那副嘴脸,闻到那股气味,心中早已不耐烦,强忍着陪他虚与委蛇几句。那妖精酒壮色胆,就要亲热。孙悟空变了本相,抹一抹脸,厉声骂道:“好个馕糠的夯货!认得俺老孙么?!”
那妖精一听声音不对,揉揉醉眼,借着微弱月光一看——哪里是娇滴滴的小姐!分明是一个雷公嘴、火眼金睛的毛脸和尚!
“啊呀!” 他吓得酒醒了大半,“你是哪里来的猢狲,敢坏我好事?!”
孙悟空喝道:“泼孽畜!俺老孙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往西天取经!路过高家庄,闻你作恶,特来拿你!看打!” 说罢耳中掣出金箍棒,晃一晃,碗口粗细,照头就打!
猪刚鬣大怒,喝道:“你这讨死的弼马温!当初闹天宫,不知连累多少!今日又坏俺好事!吃我一钯!” 他也取出一柄神兵,却是九齿钉耙,迎风一晃,架住金箍棒!
当——!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两人就在屋里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从房内打到房外,从地上打到半空!好一场厮杀:
孙悟空是金箍棒举,禽兽惊心;他使出翻江搅海神通,棒影如山!
猪八戒是钉钯来,神鬼皱眉;挥动天河倒卷之力,耙影漫天!两个从二更天直斗到东方发白。那猪刚鬣抵挡不住,化阵狂风,往东北方向败走!孙悟空哪里肯放,紧追不舍!
追过一座高山,见那山坳里有座洞府,上书“云栈洞”三字。猪刚鬣一头扎进洞去,急急关门。
孙悟空赶至洞口,抡棒就打!那洞门紧闭,也非寻常石块。猪刚鬣在洞里叫骂,只嚷着“弼马温”。
孙悟空怒极,一棒打破洞门!猪刚鬣挺钯迎战,又斗了百十回合。八戒力疲,抵挡不住,寻个破绽,拖钯往洞里便走,口里叫道:“住手!住手!不打了!你既说是取经,可有个凭证?”
孙悟空道:“俺师父便是那唐朝御弟三藏!正在高太公庄上!”
猪刚鬣闻言,慌忙丢了钉耙,整了整衣冠,对着孙悟空纳头便拜:“师兄!得罪!得罪!你既是我师父的徒弟,我也是!只望引荐!”
孙悟空惊疑:“你这泼怪,休要胡言!俺师父只俺一个徒弟,何时又收了你?”
猪刚鬣道:“此事不假!我本是天蓬元帅!因在蟠桃会上喝醉了酒,调戏了嫦娥仙子,被玉帝打了二千锤,贬下凡尘!一灵真性,错投了猪胎,变得这般嘴脸!多蒙观音菩萨点化,教我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复得正果!菩萨叫我在此等候取经人!因久候不至,我在此栖身云栈洞,也曾吃人度日。前年路过高老庄,被高太公招做女婿,原本想安生过活,积些善缘,岂料被师兄识破!”
又道:“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故此唤作‘八戒’!”
孙悟空见他说出观音名号及缘由,已有几分信了,道:“你既受了菩萨戒行,吃素,为何在高家强占良家女子为妻?”
猪八戒叫起屈来:“师兄!冤枉!冤枉!是那高太公见我生得丑陋,又食肠大,起初瞒着我那怪相。待他女儿见我真容,吓得晕死过去,那老儿便翻脸无情,反诬我强占!我只得在他家做些苦工,顶门壮户!虽住在他家,却不曾行苟且之事!只想安安稳稳等那取经人!谁知等得久了,难免贪些口腹之欲!却被师兄误会,拿我打了几百棒!菩萨之言,绝无虚假!” 说到最后,又拜。
孙悟空闻言,收了金箍棒,笑道:“既如此,你去投帖与师父,说明来历。”
猪八戒道:“师兄,你好歹也做个保人,引荐引荐。不然师父凡胎俗眼,岂能认得?” 便叫小妖取来纸笔,写了情愿皈依的文牒。
收了钉耙,取了行李,拜别了山场,随孙悟空回高老庄。
玄奘与高太公正在前堂等候,见孙悟空引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回来。孙悟空说了前情,玄奘见是菩萨安排,欣然允诺收为徒弟。
高太公见妖精不但除了,还成了玄奘徒弟,又惊又喜,大排筵宴酬谢。
席间,玄奘问起名字。猪刚鬣道:“师父,蒙菩萨戒行,已断了五荤三厌,师父赐个法名,方便呼唤。”
玄奘道:“你既归我佛教,八戒五荤三厌,就取个法名叫‘八戒’吧。”
猪刚鬣欢喜领受:“谨遵师命!自此我便是猪八戒!”
玄奘又为他行了摩顶受戒之礼。八戒拜了师父。高太公安排八戒沐浴更衣,穿上新裁的僧衣。虽仍是大耳长嘴,倒也显出几分人样。
次日,师徒三人拜别高老庄。白龙马在前,玄奘居中,孙悟空肩扛金箍棒开路,猪八戒挑着担子在后。一行奔西而去。
远处林梢之上。
刘子云目送那四人一马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平静。
高翠兰脱困: 锁禁的院落空寂,那女子的魂光惊魂初定,与父母相拥而泣。凡人的悲喜清晰可辨。
猪八戒挑担: 沉重的行李压在他宽厚的肩上,脚步有些蹒跚,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被打的青肿和新入佛门的茫然,但眼底深处那道若隐若现的天蓬星宿烙印,在“八戒”之名的约束下,似乎多了几分沉寂。
孙悟空开路: 金箍棒在肩头轻轻晃动,毛脸上神色轻松不少,但火眼金睛扫视前路时,依旧跳动着不安分的火焰。
玄奘端坐马上: 眉宇间平添一分稳重,队伍壮大,西行之路似乎多了几分底气。
菩萨点化,天蓬应命。云栈事了,高庄安澜。
因果丝线依旧清晰,并无半分意外。
刘子云收回目光,眼中波澜不起。